我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成为马拉多纳的球迷的，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挤在14寸黑白电视机前欢呼的情景让我当时就牢牢记住了马拉多纳这个名字，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名字让我不能睡觉。
父亲是一个铁杆阿迷，86年他把我抱在腿上看墨西哥世界杯。可是一个5岁的孩子当然只会对米老鼠和唐老鸭感兴趣，每当我犯困睡觉，父亲就掐醒我。母亲心疼得不行，可还是拗不过他。
父亲说，儿子可能再也看不到球踢得这么好的人了，别看儿子才5岁。母亲说你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父亲说那不是不吉利，你不懂的。
这些话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据她说父亲当时一脸的理直气壮。
到了90年，我终于见到了马拉多纳。第一场对喀麦隆我没看，但在比赛快结束时我鬼使神差地醒了。推开门，客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播音员正在重复比分：0：1，阿根廷负。
父亲回过头：去睡吧。
我睁着眼睛到天亮。
后来看了比赛集锦，没觉得马拉多纳有多厉害，真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倒是那个跑的时候身体发飘的8号。
阿根廷勉强出线，将遭遇死敌巴西。那时巴西的人气和12年后的阿根廷差不多高，没人相信阿根廷会赢。父亲却坚信阿根廷会取胜，身为资深球迷的他理由简单得近乎天真：阿根廷有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是球王。他预测马拉多纳进球，1：0，那时的我自然坚信不疑。父亲和好几个支持巴西的同事打赌，输了的请吃饭。
大战之夜，我睡得贼甜。
第二天一早，爸爸叫醒我，阿根廷赢了，马拉多纳妙传，卡尼吉亚进球。
那是我上学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中午父亲给我倒上了白酒，那是我第一次喝白酒，整个下午都晕乎乎的。晚上体育新闻反复播放那世纪一传，我看得呆了。尽管那时我刚刚弄懂越位，但那记传球的妙到毫巅甚至可以让球盲动容。
马拉多纳接受采访时没有提自己的传球，他只说，卡尼吉亚是个天才，只有他才能拿到那个球。
从那天开始，我慢慢能够理解父亲四年前抱着我看世界杯的举动。我记得当时有一张报纸的头条是：《（马拉多纳+卡尼吉亚）×5秒>巴西×90分钟》。
之后一连好几天，家里都没有开伙。
许多年过去了，儿时的记忆只剩下一些碎片，但那记妙传和风中的身影一样在我脑子里愈发的清晰，那是足球上帝在为世界球迷送上世纪最佳进球后四年送上的又一份厚礼——世纪最佳传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次看到那个球的录像时，眼前都会出现另外一番情景——
迭戈后场拿球，足球在他脚下以某种不可思议的路线运动着。把恐惧写在脸上的巴西球员开始接二连三地犯规，但控制球的仿佛不是迭戈的脚，而是冥冥中的一种魔力。每一个被突破的巴西球员都在他身后化为飞灰，被风吹得无影无踪。迭戈在人缝中把球传出来了，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时间停顿了一下，周围巴西球员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迭戈单腿跪在地上，视线穿过那几个泥塑木雕般地透明身体落在滚动的足球上面，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现在却凭空出现了一个曼妙的身影。那个身影轻轻地趟了一下球，轻轻地，就像风一样。场上仅剩的一个巴西球员——塔法雷尔——出击了。那个身影将球轻轻一拨，轻轻地，就像风一样。时间变得很慢，足球从塔法雷尔的手边滑过，缓慢而又坚定。于是塔法雷尔也变成了飞灰，在这个身体被风吹走之前，我看到他眼里的绝望，残酷而又真实。那个身影抬头看了一下球门，轻轻一搓脚下的球，轻轻地，就像风一样。那个球带着和那个身影一样曼妙的弧线飞向球门，犹如一个黑白色的精灵，那个身影转过身，露出能让冰山融化的灿烂笑容，奔向单腿跪地的迭戈。球进网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不见了，除了场地中央站立着的迭戈和那个身影，犹如多年前站在罗马竞技场上的角斗士。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渐渐枯黄的草地，慢慢变成残垣断壁的体育场在诉说着沧海桑田。
然而短短的几秒钟后，这一切又都消失不见，眼前还是碧绿的草地，欢呼或是沮丧的人群，少女流着泪的美丽的脸庞。这幻觉如此真实，让我每每怀疑是否那才是现实。然而当我一遍又一遍的重放录像时，却再也没有那种幻觉出现。只有再隔一段时间重温这个球，那种幻觉才会重新出现。
朱雀火星在寝室卧谈时不止一次对我说，虽然已经事隔多年，虽然他94年才开始看球，但每次看到电视上马拉多纳在人缝中传出那个球时，他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马拉多纳的身影诡异得让他发毛。
朱雀火星是巴西球迷，我和他最大的共同点是讨厌英格兰和贝利那张臭嘴。
听到这里，我通常会笑笑安慰他，没这么可怕，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接下来，戈耶切亚只手遮天，连续扑掉南斯拉夫和意大利，将阿根廷送入决赛。妈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和父亲的求情，同意我看比赛。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足球比赛，以一个阿迷的身份。
回忆那场比赛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没有卡尼吉亚的马拉多纳像一只受困的雄狮，有劲使不出；布鲁查加受伤离场，雪上加霜；无中生有的点球，戈耶切亚无力回天；最后是两张红牌，阿根廷一步步走向深渊。
比赛结束，马拉多纳仰天长叹。
我爬上床，为阿根廷流下第一滴泪。
国际足联是黑手党。是的，迭戈，我记住了，记得牢牢的。
90年的阿根廷得罪了全世界，却赢得了数量众多的阿迷。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马拉多纳和卡尼吉亚被禁赛的消息。从那以后，我对意大利一直没有好感，除了巴乔。没有马拉多纳的日子是难熬的，尽管巴蒂斯图塔横空出世。
在94年世界杯前夕，马拉多纳的忠诚和努力感动了巴西莱，在33岁的高龄重返国家队。当然，还有卡尼吉亚。
没有马拉多纳的世界杯是不完整的，就是那些用最恶毒言语诋毁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对希腊，老马攻入了最能体现阿根廷重金属摇滚的足球风格的一个球，本场最佳。这是一场完美的演出，不管是对马拉多纳来说还是对阿根廷来说。
但似乎美丽总与易碎相伴。
赛后，兴奋之余，我有些烦躁的感觉，不知为何。
麻黄碱？
我的大脑无法接受我看见的听见的一切，当时我觉得我的意识飞到了空中看到自己呆立着的背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然后是对保加利亚的最后一场小组赛，阿根廷的表现宛如行尸走肉。我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下一场对罗马尼亚，我没有勇气去看。
不出所料，阿根廷出局了。中央台《体育大世界》专门为马拉多纳的点歌：《我终于失去了你》。在赵传苍凉的歌声中，在意气风发的迭戈泪流满面的迭戈面前，我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泪腺，禁锢了四年的眼泪轻而易举地越狱成功。
我知道，我终于失去了你，马拉多纳。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看过那场比赛的录像，我没有勇气再看一次迭戈的眼泪。
迭戈经常还是会有消息传来，时常会有一些消息让我感动不已。
99年美洲杯时包括巴蒂、雷东多、贝隆在内的一些球员以伤病为由拒绝出战，迭戈终于忍不住怒斥这些大牌球星。那天我仿佛又看见一个我未曾亲见的镜头：没上过学的迭戈将面前的空白支票撕得粉碎，然后一字一句地对那个衣冠楚楚的美国商人说：“听着，多少钱也买不到我作为阿根廷人的自豪。”
我相信，那一瞬间，天地都为之动容。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7-19 12:27:2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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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8-9 03: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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