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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明天开始实习,更新再度遥遥无期,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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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6 08:03: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p><strong>第一章</strong></p><p><br/>-0-</p><p>沈夫人白嫣然端起茶碗来,轻轻嗅那上好的明前龙井的香气。八两银子一钱的旗枪不是小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喝得起的,那股清冽扑面而来,神情仿佛为之一爽。嘎一口茶,她放下描金粉彩的盖碗,轻轻叹气:<br/>“吴奶奶,您也是这行的老人了。人都说这宛平城里,就属您的眼光最灵当……”</p><p>坐在下首那个满身肥肉挤在洋红色对襟小袄里的婆娘一听这话,当即一脸堆笑。只是那笑并非是发自内心的得意,更不是自谦,只是心虚之下尽力掩饰用的挡箭牌罢了。可怜她老人家自三十余岁新寡时就开始给人跑媒,到如今二十载下来,大可自夸“识人无数”、“八面玲珑”,也从不曾砸过金字招牌。可是今天对着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高贵妇人,却深感心里没底。</p><p>——怪只怪这家人来头太大;怪只怪面前这位貌美如花、神情冷淡的贵妇自有一股逼人气势,叫人心生敬畏,深感轻慢不得。</p><p><br/>-1-</p><p>大约一年前,沈家从南方迁来宛平城。宛平虽不大,却也是京畿重镇,寸土寸金。可是这沈老爷初来乍到便有惊人之举,出手豪阔,不几日便盘下城东的“冷香别苑”,花重金打造一新。这“冷香别苑”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别业,后来那位王爷牵涉进一场谋逆案里,削了职位丢了性命,这所王家建制的园林便充了公。后来不几年,空屋子好端端的不明不白走了水,烧掉了一半的亭台楼阁,于是宛平街上的愚夫愚妇纷纷传说是王爷的冤魂在作孽,传得神乎其神。新皇即位后,官家倒也派人来查问过,也没听说查出了什么头绪,那场大火也就成了无头冤案。<br/>十余年过去了,当日美奂绝伦的建筑一半化为焦土,另一半则荒草丛生,走兔迷狐隐现其间。若不是沈家老爷沈清都突然从天而降,这所城郊的大宅怕是迟早要被宛平人遗忘的。</p><p>说来也怪,沈老爷自从盘下了屋子,就再也人影不见,把这里里外外全交给沈夫人一人打理。沈家是在南方做米行生意的,各处的银子账目、上下的关节消息,整整一个大宅子的整顿,更别提那些鸡零狗碎的吊往迎还,几个大男人也忙不过来的事情,亏她一个女流收拾得井井有条。只半年时间,“冷香别苑”便焕然一新,烧掉的虽不及重建,但尚存的部分用心打理一下,如今也宛然恢复了当日气象。渐渐的“冷香别苑”这四个字宛平人便不再提起,只说“城东的那座沈家庄”。</p><p>“……夫人谬赞了。老婆子不过痴长几岁,又是天生爱走动,街里街坊儿女大了,老婆子瞅着就和自己儿子女儿是一样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做父母的急,便托老婆子帮忙留意着点罢了……”吴婆子赔笑着说道,既变相认了“宛平第一媒婆”的名,又显得毫不托大——所谓舌灿莲花,不过如此而已。</p><p>沈夫人微微一笑,让道:“吴奶奶不需拘束,请喝茶。不知道您是只与人说亲呢,还是也管些仆役丫头的琐事?”</p><p>“回太太,您是要添几个丫头吗?老婆子定能选些人品实在、心眼伶俐、手脚勤快的来。”这又是不用回答的回答了。</p><p>沈夫人点点头,再次端起茶碗,却并不送入口边,只是赏玩那醇色妙香。低眉说道:“媒也是要说的,丫头也是要找的,就不知道您老人家能不能两者都担了去,”说着眼眉一抬,两道盈盈秋波漾过吴婆子喜不自禁的神情,“毕竟一客不烦二主,您说是么?”</p><p>“能的,夫人,老婆子一定尽力而为。”吴媒婆心中大乐,今日奉招而来,只想着能在这豪阔的沈家搭上线便是万喜了,谁料竟然几笔生意同时上门。只是听说这沈家只夫妇二人,并无旁亲,却不知媒要说给何人?是了,定是夫人开恩,把身边的丫头放出去,所以即要说媒,又要补缺。</p><p>谁料那沈夫人只舒了舒眉,淡淡吩咐:“吴奶奶,您也看见了,我们沈家生意颇大,我们爷整日辛苦,我又驽钝,一人操持家便费心费力了,未免忽略了爷的起居,便思量着给他讨个小的。须那容貌、人品、性情皆是一等一的才是。虽是作小,等进了门却并不会亏待于她,另辟南厢与她住,我吃什么穿什么,她便一般,我还可送一份妆奁与她,如何?家里的丫头婆子也少,怕新人委屈,便再找两个丫头两个婆子一起进门来吧——那便一切拜托您了。”</p><p>吴媒婆听了这话,倒实实在在吃了一惊。人都道这沈清都万贯家财傍身,却连个房里人都没有,夫人又如此精明能干,那定是畏妻如虎了。谁料白嫣然却似连女人最大的毛病“妒忌”都能克制,竟奇贤无比,竟然主动为丈夫纳起妾来?真是天下第一等稀罕之事。于是道:</p><p>“夫人,您真是少见的贤德淑慧俱全,又生得如此好相貌,定是天上的仙女转世投胎,怨不得董老爷他一副心思全摆在您心上……”</p><p>“……是,他一副心思全在我心上。”沈夫人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吴媒婆一呆,她是何等老人精,自然听得出沈夫人语气不善,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大主顾,当即噤声,心中忐忑不安,可不要因为自己多舌,自绝财路才好。</p><p>“算了,去吧,我乏了,改日拿了册子我看……”沈夫人轻轻摆手,丫鬟们答应了忙忙送客。那吴媒婆走在回家路上,一边庆幸自己交了好运,另一边却百思不得其解,那绝丽无俦兼温德贤良的沈夫人何以怫然变色?</p><p>“……奶奶,您乏了,翠儿陪您去后园散散心可好?”贴身丫头翠绡说。</p><p>“不了,我只想歇歇,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是了,点上香。”白嫣然吩咐。翠绡答应了,不一时便移来香盒香炉香案,并二三个软枕,与白嫣然垫腰。翠绡开了香盒,把压成小儿戴的金锁形状的香饼投进炉内,细心的拢着烟。不一时,屋里就弥漫着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似檀非檀,似芸非芸,萦萦绕绕,若有若无。</p><p>小丫头偷眼望向主子,见夫人双目闭合,似在假寐,便不再打扰,悄然退下了。一时间屋内只有白嫣然独坐,袅袅奇香,盈盈佳人,妙曼无端难以描摹。良久,却突听得白嫣然发出幽幽叹息,淡淡笑道:“……你若知我所作所为,不知又当如何?”</p><p><br/>-2-</p><p>吴奶奶果是利落,不出三日,便又转上门来。那时正值午后,白嫣然小睡起来,依旧在花厅招待她,依旧上的旗枪龙井茶。</p><p>“夫人,”吴婆子的身子在椅中扭动了一下,堆笑道,“您吩咐的差事老婆子给您办了,却不知是否中您的意。丫头婆子我今儿个各带了四名进来,您也有个挑头儿。只不过我们宛平小地方,我们北地人也比不得您南边带来的人细致水灵,您要是挑不上眼尽管说出来,婆子我多跑两趟,总给您办得称心才好。”</p><p>沈夫人手中拿着名册,只略略扫两眼,便放下,慢慢道:“吴奶奶,人我也不必看了,您替我各挑两个留下,身价银子去账房领好。只有句话要说明,别的倒罢了,我们爷年轻,我更年轻,本也没什么规矩,不怕她们偶而糊涂犯错;只一点,若是您荐来的人口中手上不本份,或是骨子里不长进,那我可容不得,您照样给我领回去便是。”<br/>她一厢说,吴奶奶一厢唯唯诺诺,心说这当家主母果然厉害,话讲得宽宏大量,可若真是出了差错怕还要我担十足干息。待她说完,心下就有些栗六,不知道接下来的还当讲不当讲。</p><p>她用眼斜斜瞟着沈夫人桌上那碗茶,按规矩,若是主人将茶碗盖摘下,反扣在茶碟上,便是要送客了。可沈夫人似乎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沉吟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心思。</p><p>见了这光景,吴婆子才咳嗽了一声,慢慢道:“夫人,还有您上次嘱咐的买妾的事……”<br/>沈夫人双眼中明光一闪,打断了她的话:“我何曾说过买妾的事?我是说要给我家老爷纳一房侧室,一样三媒六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br/>吴婆子连忙作势去打自己的嘴,口中说:“是是,婆子我老愚了。不是买,是纳。不过……”<br/>“……不过什么?”<br/>“不过巧得很,婆子那日回家,就听到城中书馆的王先生故去了,她的独女琳娘姑娘因家贫无钱收敛,自愿卖身葬父。这王先生是个饱学的,连女儿也能识文断字、吟诗作画,年方十七,因老父久病尚未许人。她的身段相貌虽与夫人您这样的天香国色不能比,可在我们宛平这种小地方也算一等一的人才。老婆子我一想啊,这不是天赐的良缘么?只是……”</p><p>吴婆子说到这里,有意顿了顿,又偷眼去看沈夫人。只见沈夫人白嫣然盈盈端起茶盏来,脸上并无异状,才小心翼翼继续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情麻烦……”<br/>沈夫人眉峰一挑,吴婆子不敢再卖关子,急忙道:“只是这丫头是个酸秀才养出来的,认死理。明明家徒四壁、举债无数,口口声声卖身葬父却咬定两个条件,一来只为婢不作妾;二来买她的人要许她替亡父带孝三年。”<br/>沈夫人放下茶碗,面无表情,只说:“倒是个有性情有孝心的。”<br/>吴婆子急忙打蛇随棍上:“谁说不是!所以,婆子想着,定要让您见见。”<br/>沈夫人唇边抹上一丝轻笑:“人家不愿为妾,难道我还能逼她不成?”<br/>吴婆子连忙奉承:“她话是那样说……只不过您这样的人家,那是不同的。左右不过她年轻不懂事……”</p><p>沈夫人的笑容凝定在脸上,眼中的光辉闪烁不定:“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她低声沉吟,竟好似十足劳乏了一样,许久才吩咐,“那我便见一见吧。”</p><p><br/>-3-</p><p>不多时,便有一个女子施施然进来,全身缟素,垂着头。她该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初入这朱门绣户,却也能目不斜视步步生春,真的是不易了。到了近前,侧身下拜,鬓边一朵白色的纸花微微颤动。</p><p>“琳娘见过夫人。”温婉女子的声音原都该是这样的,未见其人已先生三分怜惜。<br/>“姑娘,夫人最是菩萨心肠了,你快对夫人说。”白嫣然尚未开口,吴婆子已抢先说道。提点这秀才女儿莫要犯了倔性,坏了她的大好营生。<br/>丁琳娘闻言,盈盈抬起头来,一双妙目秋波翦翦,果是个不一般的清丽佳人。</p><p>“夫人,”她又是一福,“小女子家贫,父死无以埋葬,自愿卖身为婢,洒扫庭院,求夫人收留。”<br/>白嫣然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你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p><p>此话一出,吴婆子脸上变色,丁琳娘更是一呆,转眼间竟然泪盈双睫。<br/>“夫人明鉴。求夫人救我!”这次便不是平素见礼,王姑娘双膝跪倒,伏地顿首。</p><p>“夫人……这……这……”吴婆子还待辩驳,沈夫人秋波一转,她便再也说不下去。</p><p>“夫人,城督公子欲纳小女子为妾,小女子宁死不愿相从,可是父亲……父亲他……”真真声泪俱下,闻者心酸。</p><p>是了,果然是这样。怨不得如此容貌,自求卖身而不可得,这宛平城内,怕是没人敢得罪父母官的。</p><p>白嫣然耳中听着,眼睛却不再望向她,听她哭毕,才缓缓道:“你为何不愿嫁与那城督公子?” <br/>丁琳娘愕然,竟有此问,又该如何回答?<br/>“小女子虽家贫,却屡代书香,绝不能与人为妾,否则小女子的亡父亡母如何安于地下?”</p><p>“原来如此……可是真话?”<br/>“如何不是真话!”丁琳娘直起身子,昂首回答。城督公子好色如命,庸碌丑陋,自己嫁他,不如即时死去。<br/>“那真是可惜了。你若嫁与我家老爷为侧室,自是我沈家的人,王先生的丧事我们沈家一力承担。区区城督公子又能奈何?”</p><p>丁琳娘径直呆住,她万万料不到面前这位夫人竟有这样的打算,一时之间全不知如何回答才是,竟不自觉开口问道:“夫人为何如此?”<br/>“如此又怎样?”白嫣然端坐浅笑,笑意盈盈。<br/>“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昏灯夜帐,在父亲的咳嗽声中,在丁琳娘曾做过的所有转瞬即逝的美梦里,穷也罢富也罢,她从未想过将未来的夫君分与别的女子——现在别的女子却要分自己的夫君与她。</p><p>“我只问你,允还是不允?”<br/>丁琳娘心中纷乱如麻,一边的吴婆子再也忍耐不住,尖声道:“丁家姑娘你千万莫糊涂,你那父亲不过是个不第的秀才,即使他还在生,你也断断没福气嫁入如此豪门作如夫人。上天给你的好运,你切切莫错过了。”</p><p>丁琳娘一咬牙,再次顿首,叩叩有声。<br/>“小女子……只愿为婢,不愿为妾。宁死不从!”</p><p>吴婆子听到她的回答,直气得眼前发黑。自己说媒三十年,第一次遇到如此愚钝不化的死丫头。她一边生气,一边忐忑不安,只怕做亲不成,反开罪了沈夫人。那便是得不偿失了。</p><p>幸好白嫣然果有大家风范,依然一幅恬静冲和的样子,只淡淡说:“那也无法……只盼你莫要后悔才好。”</p><p><br/>-4-</p><p>丁琳娘不愿为妾,却还是留了下来,白嫣然与了她四十两银子,让她在沈家做一个抄写账册的侍女。这笔身价钱中,吴婆子可分到三成,可她依旧不悦,面色如铁。毕竟,以沈家的豪阔,若是做成了亲事,那媒金必十倍都不止。可恨世间竟有如此不惜福之人,真真可恨之极!</p><p>吴婆子满腹牢骚的去了,丁琳娘也用剩下的钱替父亲堪舆、买地、入土为安。那气焰冲天的城督公子再未找上她,转眼种种琐事处理完毕,她回到沈家时,已是夏日将近、秋风渐起的天气。</p><p>沈家的确家大业大,南边有米行钱庄,在宛平也开了绸缎铺子,样样欣欣向荣。那沈夫人白嫣然每日四更便起身,着人服侍盥洗后便将自己独自锁在佛堂内直到午饭时分,午饭后小憩片刻,方出来待客处理杂务,往往忙到夙夜星起才安歇。夫人特许她在庄内带孝,她便始终素服脱簪出入。夫人的贴身侍儿碧绡紫纭,都是一味沉稳干练,对琳娘总没什么好声色;其余的下人见如此,更不愿和她亲近。琳娘心里明白,那些人暗地里都和吴婆子一般心思,道她自视太高,不知谦退,令人生厌。</p><p>时光如许而过,一般平淡无味。宛平是北地,天渐渐寒了,夜里砚中会冻起一层薄冰。将近年关,沈家事情更加繁杂,加之沈夫人从来重精不重多,极恨冗而无当,是以仆役人人纷忙。各庄各铺的账册都送了来,丁琳娘也是忙到昏天黑地——她都如此,家主夫人自不必说。可即使是这般境况下,白嫣然每日上午依然将自己独锁在佛堂内数个时辰,日日如此,决无更改。</p><p>“只要爷不在,夫人都是这样。”偶有一日,紫纭随口说道。她跟了白嫣然四年,论资历仅次于碧绡而已。<br/>丁琳娘一旁听见,突然想起,她人在沈家已半年有余,竟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沈家老爷。于是她开口问:“为何从不见老爷回来?”她话一出口便知大错,紫纭的目光突然凌厉如刀,狠狠盯着她,便似想从她脸上剜下一块肉来。<br/>“你不是口口声声‘不愿做妾’么?我还道你是个有骨气的。”</p><p>丁琳娘脸上青白变幻,她话本无心,奈何听者有意。<br/>“……等我们爷回来,我便不信你能‘骨气’下去。”紫纭作势向身侧狠唾一口,尖刻刻酸溜溜的甩下这句话,转身去了。</p><p></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12 23:30:0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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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08:03: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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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人将“年”看得极重,腊八之后,气氛渐浓。北地人把廿三这日称作“扫房”,南地人把廿四这日称作“掸尘”,都是家家户户黎明即起,洒扫庭院,祭祀灶神,到了这一日,“年”便算正式开始。该采买的早已备齐,该清的账目十之八九也已收理完毕,阖府人渐渐闲了下来,只除了厨下越来越忙之外,大多开始静待新年了。

除夕这一日,照俗理是该百业暂停、扫墓祭祖的。沈家祖冢在南,自然只有遥叩致意,便算全了礼。只丁琳娘,午后告了假,带上香烛纸马,一人来为亡父上坟。

宛平城里一直在下雪,这是由不得除夕新年的。过了晌午,官道上行人渐稀,雪却越下越大。琳娘从墓地回返,只走到一半,雪水已浸透了肩头衣衫。风刮得真正刺骨,让她整个人都不自主瑟缩起来。

猛然间,一前三后四骑快马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幸是琳娘躲闪及时,没有被带倒在地。那马上骑手急冲过去,却忽又停下,然后径自折回,四骑将琳娘团团围在当中。

丁琳娘紧抓着手中竹筐,身上颤抖不止,来人竟是城督公子,真真冤家路窄。那公子不知刚从哪里吃酒回来,红着一双眼,满身醉气,竟连大风大雪都掩不住。
“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家的小娘子。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你我真是有缘。”

琳娘咬着唇:“公子说笑……”

城督公子摇摇晃晃下了马,更欺近她,阴阴笑着:“别以为靠上了沈家就躲得开,这宛平城终究是本公子的天下。”

琳娘想要向后躲闪,身后却是城督公子的三名家仆。其中一人早抓上她的手臂,将她腕上的竹筐狠狠夺下来。那恶仆看清筐内并无一物,随手丢开,抓住她的一条臂膀不放。琳娘挣扎不休,开口呼救。可这白雪茫茫,日渐黄昏,四下里哪有人在?

城督公子邪笑着捏住琳娘的下颌,道:“今日便是好日,小娘子和本公子回去吧。”
琳娘满面嫌恶,屏息躲那酒臭气,城督公子的脸色渐渐不耐。他放开手,三个家丁连拉带拽,要将琳娘拖上马去。

正在此时,一物突然破空飞来,正打在城督公子的怀里。琳娘只觉眼前一花,那物骨溜溜滚在脚下,竟是个变了型的空竹篮。而转眼再看城督公子,竟好似被百斤铁锤重击似的,一口红殷殷血水倒喷出来。琳娘被吓得呆住,身后三个家丁更是惊慌失措,两个当下抢去扶主人,另一个只是抓着丁琳娘,不住左顾右盼,口中干干喊着“是谁,滚出来”,却丝毫不见平日鱼肉乡里的胆气。

天色朦胧,风雪凄迷。凄迷的风雪中不知何时竟立着一白一黑两匹俊马。琳娘顾不上手臂疼痛,展眼望去,只看清那白马上骑着个一身白衫的男子,头戴雪笠,半遮着面目,只素色的披风间露出一条殷红的汗巾子,十分鲜艳夺目。

“今日本是好日,只可惜你们遇上我。”那人悠悠说道。

-6-

一切都如幻梦。

天色黑透,琳娘茫然走进沈家庄的后门。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素白色的曳地长披风,锦面缎里,绣满同色的烟水纹,缀着一圈又长又密半根杂色都没有的雪貂毛。琳娘出身寒微,断没见过这样的衣裳,却也知道这绝不是几两几十两银子买得到的。可那白衣公子却好似浑不在意,只是见着她衣衫单薄、又给雪水打湿了,就随随便便解衣相赠。
丁琳娘只觉得自己在做梦,那匹白马一直把她载到城门下,风在耳边呼呼响,雪一片片扑在她脸上,她的心跳得仿佛要炸裂开来,整个人像痴了一样。那公子把她放下地,随手解下披风披在她肩上,便和他骑黑马的同伴一路说笑着,去了宛平城里最大的“芙蓉楼”。直到他们下了马,身影消失在楼上,琳娘还依然愣愣站在原地——身上披着披风,披风内袋里揣着十多两散碎银子。

她不知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只是不住哭泣。为什么哭,她倒也说不上,仿佛觉得心里一直郁结着的什么东西突然化开了,然后顺着眼泪,不断淌出来。
——丁琳娘回到沈府的时候,脑中还依然盘旋着那位白衣人离去的背影:他在说着什么,笑声很大;他飘飞的衣衫简直要融在风雪里;他根本没回头看一眼。

“……丁琳娘,你搞什么鬼?!”
在琳娘茫然间,碧绡不知何时已来到在她面前,她的目光如钉子般扎在那件披风上,双眉立刻簇在一起。
琳娘蓦然醒悟,脸上不知为何莫名一红。

“你搞什么鬼?!去了半日才回来,你是什么东西?配穿这……这……”
平素沉稳的碧绡从未如此气愤,那架势恨不得立刻甩琳娘两个耳光。
琳娘张口结舌。

“……怎么了?”沈夫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小丫头提着纸灯,正引她转过回廊。
待她走近,自然看见了琳娘身上的披风,脸色也是一变。但那异色在面上只是一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夫人,她竟然……”碧绡急急开口。又气又急,脸色紫涨。
白嫣然一笑,抬手止住她,淡淡对琳娘道:“你身上有服,换了衣服再来守岁吧。”径直向厅里去了。

碧绡死死咬牙,一跺脚,跟在后面。只琳娘呆在当地,心下不知为何,竟似整个人从飘飘九天一路落下去,直落进寒冷刺骨深不见底的井水里。


-7-

按常理说,有服之人,是不能和众人一起守岁的。虽然夫人答应她在府内可以带孝,但琳娘毕竟只是奴才,这除夕夜,她绝不敢败了喜气。等她换上一件素净的月白衫子,来到内厅的时候,阖府人早已到齐了。

厅上一桌精致酒菜,自是给主人预备的——却摆着两副碗筷,这却是真真罕见。这除夕夜自然不会有外客,那便是——沈老爷会回来么?

白嫣然脸上带着笑,却沉默不语,满屋子黑压压一地的人,自然更是各个大气都不敢出。丁琳娘躲在角落,心中只怦怦乱跳。夜色越来越沉,沈家庄虽大,也隐隐能听见远处的爆竹声声。不知过了多久,白嫣然突然叹了口气,轻轻嘱咐:“都下去吧,廊下的酒该凉了。除夕夜,自然要乐乐的,都闷在这里做什么……”她虽这么说,可满地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动。

厅上除了白嫣然,唯一坐着个矮凳的精干老者,突然咳嗽一声,开了口:“少夫人,少爷说了要回来,必定会回来的。”琳娘闻言望过去,却不识得,原来自己识才一直神不守舍,竟全没发觉。

白嫣然脸上笼着一层淡淡薄笑,在烛光下更显得人美似玉、亮丽无匹:“福叔,清都说了要回来,自然会回来;即使他不回来,大家也要过年不是?”
那老者皱眉摇头:“少夫人,叫我福头就好,没的折我的寿。少爷和董少爷早该进了城,却不知又溜到哪里去喝酒。我真不该听他的话先回来,这大过年的,家也不着……”

他的话音未落,门外已有人朗声笑着:“福叔,你又在嫣然面前编排我的不是,这怎么成?”
满厅的人听到这话,脸色都似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一样,顿时喜气洋洋起来。有几个性急的早跑到厅外去迎接,可推门一看,依然是茫茫雪地、纷纷鹅毛,可哪有人在?
白嫣然纹丝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没变。那老者却站起身来,脚在地上一踏,怒道:“少爷您也忒不象话!大过年的,自己家里,也不正正经经走进来!”
门外又传来朗朗笑声,这一次众人听得清楚,循声望过去,只见对面屋檐上隐约站着个人影,边笑边轻飘飘落下来——一顶雪笠,一身素衣,腰上扎着如血的汗巾子。

精干老人喊声更大:“我的少爷!您、您、老仆就离开您多半日,您的冷烟裘又到了哪里去?”
那人进了门,一边卸下头上的雪笠子,一边仍是笑:“丢了——值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福叔你什么时候锱铢必较起来?”

一直坐着不动的白嫣然终于施施然起身,走过来从那人手中接过雪笠,又转手递给身后的紫纭。她也不说什么,只是从袖口里抽出丝帕,轻掸他发上身上的雪。
沈清都让了让,转过身笑对她,眉峰如剑,两目如星:“没关系,让它们化掉好了——反正都是干净的。”


-8-

“……行了,外头的都散了去廊下吧。紫纭去温酒;碧绡,再添两副筷子来。”沈府终于也响起了炮仗,白嫣然一一吩咐完毕,转回厅内。
沈清都早已落了座,也不让人,只是问:“我的鱼在哪里?”
白嫣然又笑:“紫纭,顺便去把你家爷的鱼端上来。年年有余,好彩头。”
沈清都拿起筷子,也笑道:“哪里有那许多虚文,我只是爱吃你做的鱼。”

白嫣然没有理他,只问碧绡:“你怎么还不快去?”
碧绡答应了一声,却还是站在那里,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夫人,这筷子……”

白嫣然低头给丈夫布菜,头也不抬,只悠悠说:“是了,你再去请福叔和琳娘来入席。”


-9-

丁琳娘这一生一世也忘不了这一个除夕。

她坐在白嫣然下首,面前正对着一盘福禄五珍烩。侧坐在沈清都下首的老家仆沈福一直盯着她不放。而沈清都本人却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便埋头去吃自己面前那盘鲜蒸鲤鱼。
在一旁伺候的碧绡和紫纭,一个一脸愠色,一个几乎就要哭出来。只有白嫣然,浑似全无察觉似的,那抹莫测笑容,便如早已刻在了她的脸上。

“怎么?不喜欢?这是家宴,拘束什么?”白嫣然对她笑,丁琳娘却一句话也答不出。
气氛更加怪异。
“我们爷为人是最和善的,你莫要怕……”白嫣然依然在笑,“去,倒一杯酒敬给他。”
丁琳娘还是说不出话,人却起了身,去拿吊子里的酒壶,手抖个不停。

突然,“啪”的一声,沈清都把筷子搁在桌上,他看也没看琳娘,只是望着白嫣然,一字一顿的问:“她是谁?”

白嫣然仿佛刚刚醒悟,迎着夫君的目光笑开来:“这是琳娘。”她回答说。
“这到底怎么回事?”沈清都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白嫣然却不回答他,而是问沈福:“福叔,你可还记得我进门几年了?”
“……少夫人进门七年了。”
“福叔,那咱们沈家还有些什么人?”
沈福愣了一下,快速的望了一眼主人,终于还是回答说:“老爷、太太和大少爷都去了,只剩下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您……”

白嫣然点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进门将满七年,却没有一子半女。爷今年二十八岁,他不着急,我会着急……您说是不是?”
“可是少爷他、他……少奶奶,不是这个……唉……”

沈清都突然冷笑,那冷笑从牙缝里一点一滴挤出来,让这个方才从屋外大雪中朗然走进来的人,全然变了个模样:“白嫣然,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夫人转向他,轻笑着:“我?我只想夫君纳了琳娘妹妹,好添个儿子,好给我做伴儿。琳娘姑娘过了这个年,也该满服了,正好办喜事……”
她话未说完,只听“哗啦啦”一阵响,整张桌子被翻了个底朝天。酒菜洒落一地,桌边三个人衣摆上都是汁水淋漓——而沈清都本来在的座位却空着,他的人不知哪里去了。

老家人沈福几乎要哭了起来:“少奶奶,我知道您……知道您有苦……可这大过年的,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白嫣然恍若无闻,她盈盈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一动不动。许久,才转身对琳娘说:

“好了,你今天看到爷了。看到他——你当日那些誓,是不是真觉得悔了?”

她走过去,慈母般抚着琳娘的头,轻声安慰:“好了……别哭了……我懂的……见了他,是女人,便一定要后悔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8 6:33:4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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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08:07:00 | 只看该作者

老老实实看过1万字的,恭喜你们,被骗了。前面基本全是废话,重要的只有3点:

1,男主叫余霁月(为啥叫这名字?自己想)。女主叫沈青眉

2,男主是万人迷,女主是男主的老婆,也是万人迷。

3,两人都很神经,特别是后面那个。当然最神经的是作者我。

——至于丁琳娘是谁?你不会以为她是主角吧?再次恭喜你,她是超越时空无所不在之路人甲一名,很遗憾的连女配都够不上……

本来写小白写成了宝玉,江湖奇谭写成红楼梦,南方人满口京片子,无力到死的我啊……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6 8:23:5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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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07-3-26 09:31:00 | 只看该作者
沈青眉Vs丁琳娘,当御姐遇上罗莉,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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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09:43:00 | 只看该作者

你比我还神经……

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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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7-3-26 09:53:00 | 只看该作者

哼哼哼哼,李宫裁说了:“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 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文无应,岂不失了一半兴趣。

所以比如下面这锅:

以下是引用柳如烟在2007-3-26 8:03:00的发言:

QUOTE:

天色朦胧,风雪凄迷。凄迷的风雪中不知何时竟立着一白一黑两匹俊马。琳娘顾不上手臂疼痛,展眼望去,只见白马上骑着个一身白衫的男子,头戴雪笠,看不清面貌,只素色的披风间露出一条鲜红的汗巾子,十分扎眼。

既然你写得出,俺就能把他当宝玉玉菡版的展白看~

文中小白二十八,时日不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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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0:03:00 | 只看该作者
QUOTE:
以下是引用红蝶在2007-3-26 9:53:00的发言:

哼哼哼哼,李宫裁说了:“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 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文无应,岂不失了一半兴趣。

所以比如下面这锅:

以下是引用柳如烟在2007-3-26 8:03:00的发言:

QUOTE:

天色朦胧,风雪凄迷。凄迷的风雪中不知何时竟立着一白一黑两匹俊马。琳娘顾不上手臂疼痛,展眼望去,只见白马上骑着个一身白衫的男子,头戴雪笠,看不清面貌,只素色的披风间露出一条鲜红的汗巾子,十分扎眼。

既然你写得出,俺就能把他当宝玉玉菡版的展白看~

文中小白二十八,时日不多矣

好、好……且叫我先吐口血,睡一觉,再回来酬答知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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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07-3-26 12:43:00 | 只看该作者
不懂,来了就顶一下如烟妹子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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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7-3-26 17:57:00 | 只看该作者

笑倒,我记得仿佛哪里看到过,自打有了红楼梦,什么古代小说都跳不出去它的影子了。

如果一万字都是废话,老天,你又挖巨坑么~

我倒觉得丁小姐怪可怜的,平白就成了牺牲品,就是那一见XX误终生的典型。

不过两个主角够变态,所以够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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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7-3-27 08:39:00 | 只看该作者
烟,你不去写言情小说骗钱是一种对资源的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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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7:24:00 | 只看该作者

这名字不好,我要改……

沈清都 白嫣然

正式并入《江湖奇谭》

白嫣然原先的设定去掉,从头开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7 17:28:2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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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07-3-27 22:29:00 | 只看该作者
江湖奇谭的联结哪?金猫门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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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23:42:00 | 只看该作者

联结??虾米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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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8 06:35:00 | 只看该作者

前面改好了。

哎,我自我陶醉,写得太美了,恐怕难以持久……

最恐怖的是,第一章和第二章风格大不一样!靠!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8 7:03:0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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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2007-3-28 07:11: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上)


-0-

怪了,竟要醉了。

可笑家家户户团圆时候,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沈清都,竟沦落到在这“芙蓉楼”上孤身买醉。

除夕夜,酒楼自然早已打烊,正在守岁的掌柜一家忽听得二楼一阵响。当家的急忙跑上去一看,却见到数个时辰前才离去的沈家公子,竟不知从哪里进得店来,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前,抱着坛十年的女贞陈绍。
一枚金扇坠飞进掌柜怀里,登时堵住他的口。沈爷的声音比今夜的天气还冷:“下去,不用招呼。”

掌柜的还能怎样?他手里捏着扇坠子,战战兢兢走下楼。楼上那人伸出一脚,踢开窗子,不管那嗖嗖的北风夹着大朵雪片骤然灌了进来。

沈清都的心上烧着一团火,被积年的佳酿一浇,更压不下去,竟熊熊着了起来。


-1-

他突然想起了十载之前,就在这宛平城里,那一幕腥风血雨。无数明火执仗的精甲卫士,穿门入户,喊打着捉拿钦犯。人都道小苏王爷坏了事,一夜之间全家被缚,送入京城。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大包天的贼人通风报信,放走了他的幺女慧敏郡主……这一切本不关他的事,自古庙堂江湖两不相干,何况那小苏王爷也不是什么善类。可他当年只有十八岁,又是第一次奉师命下山,仗着轻狂年少仗着无边手段,又怎能忍住不去管无聊闲事?

那时候就在这芙蓉楼,他就坐在这扇窗前,不理旁人藏藏躲躲、呼天抢地,只冷眼看楼下一队兵卒拖着个骨瘦如柴的十三四岁少女,那少女边挣扎边咳血,衣上斑斑点点,面上惨无人色。

几个精甲眼前一花,就看到个白衣公子从天而降,焕然立在街心。

“军爷们捉拿钦犯,不想死的滚远些!”
“这姑娘羸弱不堪,病体支离,怎会是你们要抓的金枝玉叶?放了她吧。”
“小子口出狂言,不怕一并锁了你?上官有令,宛平城内所有十三四岁的丫头,都要下狱,以待验看。”

沈清都点点头,再不答言,只冷笑一声,翻腕抖出把薄如蝉翼的缅刀,刀光在冷日下潋滟如水。

——他在那肃杀的长街上救下她时,她中了致阴的掌力已缠绵病榻两三月有余。
她一直昏睡,一直高热,后来终于醒了,愣愣看了他好久,最后说道:“你救了我,我必报答你。”

沈清都一笑,他是家世豪富的侠客,救她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只听那少女低低续道:“我知你救我,不过和救只猫儿狗儿一样,自然不在意。可对我来说,没有你,我已死了。所以你还是我的恩人,我必报答你。”

沈清都愣住,这小小女子句句古怪,却为什么好似句句有理?于是他开口对她说:“你是人,不是什么猫儿狗儿,莫轻贱自己。”
可那少女躺在床上,只是缓缓摇着头,削瘦的脸上一双亮眼闪闪烁烁。她说:“我从不轻贱自己。我没受伤之前,若是心情好,看到可怜的人也会相救,不过在我心里,不过把他们看的和猫儿狗儿一样——难道你却不是?”

难道我也是这样?难道她的一句话就道破公理侠义?
——沈清都竟被这小丫头说得一时语塞。尴尬沉默间又听她轻轻叹口气:“我白嫣然有恩必报,有仇必报,你记得了。”

原来她叫白嫣然。


-2-

在那之后很多年,沈清都都常常想起初见时白嫣然的话;在那之后很多很多年,他每次出手,心里总有双眼睛亮着,仿佛在问:“你这是侠义之心,还是呈一时意气?”
谁知道呢?他答不上。直到十年之后,江湖人人都称颂他是一代名侠,他还是没想清楚这个问题。

白嫣然“有恩必报,有仇必报”,她从来言而有信。
她的伤渐渐好了,初见时那样形销骨立的样子,骨肉日丰,后来竟慢慢变成了绝色丽人。她从不谈自己的身世,甚至不太说话,只是默默跟着沈清都漂泊江湖、四海为家。

她好似本来会武的,可受了重伤后内息四散,再无缚鸡之力。可他要救人,她就磨药;他要杀人,她就磨刀。只要是他吩咐的,她便去做;他不吩咐的,她一样做到做好。她那样虔诚缄默,以至于他终于忍受不了,说够了、足够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道路,人生不过萍聚云散,那样认真又何必?
她就抬起头来看着他,回答:“我欠你一命,却不能还你一命,只能把这人世光阴赔给你。我做的够不够,你说没有用,我自己才知道。”

——她这样说,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在那些古老的戏文里,英俊男子救了落难小姐,那女子便只有一个选择,从此“以身相许”。
可是戏文只是戏文,他只是她的恩人。
纵然白嫣然美艳绝伦,可这天下之大,美貌绝伦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鲤。江湖人送沈清都一个“霁月刀”的雅号,是说他如雨过天晴,头顶皎皎一轮朗月;只见一眼便觉神清气爽、心明目净。像他这样的男子,这样的家业师门,这样的人品风神,从来惟人求我,我不求人。
太多的芳心轻许,太多的青眼频仍,他要爱、他要恋、他要怎么样的笑容和眼泪都太过轻而易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聪明的,能绘璇玑,能解连环;美丽的,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无论是冷傲如莲还是煦暖如风,也无论是千依百顺还是不让须眉,哪个不可爱?哪个不能爱?
人世青春不常留,你若无心我便休。

白嫣然跟在沈清都身边三年,他需要的时候,永远在;他不需要的时候,永远不在。她成就了他极尽风流的名声;也因他的名声,成了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神秘美人。他和她本来都未想到,他们的故事最终还是落进了“以身相许”的窠臼。

倒不是他历尽百花,终真心诚意爱上了手边那一朵;更不是她情窦初开,混淆了恩与爱、仰慕与倾心——只是那三年将近时,沈清都的大哥突发疾病去了。他该回去,可他又是不能回去的——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尽的仇人头,如日初升的一代名侠怎能被俗务所困?于是便只有她,顶着个“少夫人”的名头替他回了沈家庄。

之后七年,沈清都继续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继续锄强扶弱、纵酒狂歌。之后七年,白嫣然替他为母举哀送终,替他收拾祖业替他光大门楣,上上下下从族里的老叔爷到跟了三代的家人沈福,各个满口交誉,挑不出半点错处。

三年如影随形,七载几不相闻。举了案,齐了眉,假夫妻终是变成了真夫妻,却仍然谈不到一个“爱”字。
——只是,本是她欠他,却渐渐反成了他欠她。
——只是,越是欠,越是还不清,越是怕。


-3-

爆竹声渐渐小下去,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想是子夜已过。此情此景,再好的酒也是无味。沈清都随手一掼,酒坛子从窗口飞将出去,落在街心,跌了个粉碎。
他反反复复、颠颠倒倒,依然只是想着白嫣然。

他们也是有过好时光的,想当年,中秋夜里秦淮河上,他也年轻、她也年轻,更有那一干江湖儿女,流觞飞盏、剑影刀光,然后横七竖八躺在画舫顶上传一罐女儿红,看月亮。
那一夜的月多么圆星多么美,那一夜的那坛酒可有多么醇香;那一夜他不知道他的大哥已然故去,家人正日夜兼程在报丧的路上……
他记得白嫣然被董天悟那促狭的师妹强拉去对岸水阁上假扮花魁,一个舞低杨柳一个歌尽桃花:

“水流胭脂月流黄,秦淮河畔东三娘。月照芦花飞似雪,愁煞卢家郁金堂……”

那一夜的画舫从水阁下流过,水阁里灯火辉煌。白嫣然难得穿了件藕荷色的襦裙,清歌皓齿,炎起雪飞。在沈清都的醉眼迷离中,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姑娘突然陌生起来,整个人奇迹般不复沉寂,周身泛出动人的华彩,流转生光。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吗?不知怎么,沈清都突然就胡思乱想。

可是只有那一夜。
待天亮了,酒醒了,宴席散了,那如日之昭、如月之华的岁月便展眼即逝了。

先是闹剧般的“婚事”,白嫣然自此去了沈家庄;再来是东天晴割袍断义,真的隐身风尘作了“东三娘”;到如今昆仑掌门病危,眼见天悟这次回去,怕是难逃罗网……
——年少时自可以年少轻狂,可做了一派之长,怎还能陪他骑三天三夜的马只为赶去听琴国手蔡夫人的一曲《箫鼓夕阳》?

往事终于已已,从此再不堪提。原来他们的美好年华也终要过去了。

罢罢罢,知己渺然,青春无觅,纵风月依旧,还有什么味道?

——于是他终于收了心,回了家。
老家人沈福几要老泪横流:“少爷,我们这次回去,可是再不走了?”
他知道那老人的意思,笑笑回答说:“这些年累坏了嫣然。不过既然我打定主意要回去,从此自然一切我来担当。”
是了,董天悟有偌大一个昆仑派,他也有不小一个沈家庄。江湖儿女老去,年少光阴不复,不再有逍遥不再有自在,只剩下该办的事要办,该面对的去面对,不能逃也不能躲,不能失也不能忘。

只是……这七年来他偶尔回家,却在她身上眼里,再也找不出当日秦淮河上的刹那辉光。
越是时光荏苒,她便越是陌生,终于只剩下亘古不变面具般的假笑,只剩下那样低眉顺目无可无不可的样子,然后义正言辞说什么“七年无子,是妾失德”……
白嫣然,你的恩早已还清,你对我是否生恨?你若想骂、便骂,想哭、便哭,何苦百转千回,处处连刺带蛰?

沈清都在芙蓉楼上,酒意萦绕氤氲不散,那一股子气性早化成了苦笑:笑人笑己,胡天胡地。正朦胧间,似入了睡,却又在那睡海的深处,突听得有人幽幽唱曲:

“……郁金堂上郁金香,卢家女儿空断肠,红颜未了恩难了,却插梅花醉洛阳……”

他猛地睁开眼,十载光阴、七年故事猛然如水般从眼前一闪而过。他跳起来,从依然大开的窗子里望下去——鹅毛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停了,白花花的雪地上隐约可见一堆堆爆竹的碎屑……

楼下,十年前他和她相遇的地方,站着那个穿大红猩猩毡的女子,手提一盏纸灯笼,整个人笼在昏黄闪动的光晕里。


-4-

元日,近晌午,沈清都在自家屋内醒来,白嫣然已不在身边。他倒也没在意,起身唤人,早有碧绡紫纭捧了豆面香汤并巾栉冠簪等物来服侍梳洗。他净了面,问“夫人呢”?丫头们答道:“夫人在佛堂。”话音没落,就见白嫣然已经打着帘子进来,穿着件簇新的粉色罗袍,还是那幅笑盈盈的样子,吩咐说:“你们去吧,我来。”
说着从那案台上拿过一柄牙玉小梳,口中嘱咐:“昨天风尘仆仆回来,又闹得一头一身的雪,也没来得及收拾停当。旧规矩元日里是不能洗发的,只有我帮你通通头吧。”

沈清都笑望她一眼,静坐不动,任她站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或也是无话可说。梳完了头,挽上髻子,白嫣然说:“我去照看着上下的赏钱,叫她们两个来伺候你换衣裳。”掀了帘子又要出去,沈清都却叫住她,没头没尾的说了句:“董大哥他昨夜终是回昆仑山去了。”白嫣然的动作只顿了顿,点点头表示听到,不再停步,依旧出了房门。沈清都还想叫住他,再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

那金陵水阁里放歌的女子,真的融化在七载流光里了么?那昨夜提灯的人又是谁?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白嫣然?

想到昨夜,沈清都不由暗暗笑了。他抱着她,把她颈上挂着的那块暖玉贴在他胸膛上;她倒是从没有过的温柔不尽,像是补偿着意气他,刺了他的心。
“……我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动情处,他俯在她耳边说。
她的身子微颤了一下,语气还是淡淡的:“不走了么?那真好……”

“……我老了呢,江湖是闯不动了。”
“……呵,那我不是一样老了?”

紫纭和碧绡微红着脸端了新衣进来的时候,沈清都还在微笑着,对二人视若无睹。

怎么不是老了呢?已经十年过去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8 7:11:2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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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2007-3-28 07:27:00 | 只看该作者

[霁月刀]沈清都,师承雁荡山名宿燃灯老人,使一把薄刃缅刀。回家省亲中。

[光风剑]董天悟,昆仑掌门座下二弟子。师父病危,赶回昆仑中。(绰号终于决定了,也终于明白东三娘为什么会吃他和“浮香剑”的飞天无名醋……不过想到某两只并称“风月公子”,我就觉得自己真是没品……)

[美人衣袖公侯舞]东天晴,和董天悟隔袍断义,隐居东海金猫岛-苏州醉颜红,带小孩中。

[温柔毒]白嫣然,沈清都之妻,玄天令主,玄女宫前任宫主。准备翘家&休夫中。

[卷上朱帘总不如]朱怜儿,郡主娘娘你好歹露露脸吧,我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中……

——这个故事开始于《窃玉》之前,两年左右。

另外交代一下其他不会出场的人:

[大暴龙]柳如烟,峨嵋掌门弟子,金顶闭关思过中。

[小暴龙]柳结绿,峨嵋小师妹,勤习武艺&更多时候满山乱逛中。

[天下第一聪明的笨蛋]司徒纤离,捂着屁股被东天晴追着满岛乱窜中。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8 7:34:5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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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07-3-29 10:05:00 | 只看该作者
QUOTE:
以下是引用柳如烟在2007-3-28 7:27:00的发言:

[霁月刀]沈清都,师承雁荡山名宿燃灯老人,使一把薄刃缅刀。回家省亲中。

[温柔毒]白嫣然,沈清都之妻,玄天令主,玄女宫前任宫主。准备翘家&休夫中。


很不HD的打击你:

昨天等我家比赛时无聊蹲看央视《笑傲》,自然联想到这种关系的夫妻年纪大了后都是双双对对的不戒大师&哑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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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04:33: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红楼版)

-0-

白嫣然夜里睡着,突然不知怎的,又醒了来。芙蓉帐子给夜风吹开,床前渺渺然立着个白衣的影儿。
她挣扎了一下、想支起身来,那白影“嗤”的一笑,坐在了床边。

“原知你是个天生没良心的,我在外面吹冷风,你却在这里睡得舒坦……”
“……清都?你怎么来了?”
“睡糊涂了么?这里是我的屋子我的床——我的妻,我不来这里,你倒想我往哪里去?”

他坐着,一厢说,一厢解衣。挂在腰上的金坠玉璜等物在黑暗中相击,叮咚有声:
“晚上已惹够了我,气也稍平了罢?让沈二公子在除夕夜里沦落到街角买醉,也只你白嫣然有这手段。”

帐子里暗影丛生,白嫣然似轻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壁板。背后簌簌落落一阵响,沈清都已入得帐来,躺在他身旁。
“怎的?还不愿睬我?还是数个月不见,你已有了别家情郎?”
语里满是笑谑,伸出臂来将她揽在怀里,把满身的雪香和酒氲强行染在她身上。

白嫣然轻挣了一下,只得由他,只是不说话。
“唉……白姑娘,我怕了你,成不成?”身后那人却是不依不饶的。
怀里那人终是悠悠开了口,却说:“哪里是惹你?琳娘是不错的,我也放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清都已手上使力,强把她扭过来,对着自己。语气也变了。
“我是对你不住,把这偌大的沈家托在你一个人肩上。可千错万错,你怎能把我向别的女子怀里推?”

白嫣然深深埋在他臂间:“你并没有对我不住,我的命是你救的,把这十年光阴还你,依然是欠你的。”
沈清都双臂一紧,声音发哑:“我说过多少次,莫再提什么‘救命之恩’。这世上喊我‘恩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只你是我的妻。”
他说着动了情,低下头去吻她的脸,却只在枕衾间吻到一片冰凉。

于是他的声音越发急切起来:“嫣然!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竟落了泪?十年前我初见你的时候,你伤得只剩半口气,却从头到尾一滴泪都没有流过。”
白嫣然只是摇着头,再不开口。末了从他怀里挣出来,低叹一声。那声太息百转千回,直落进沈清都心上,化就一阵酸楚。

“……嫣然,十年了,我总不懂你。”他说。

许久,身畔那人低低复诵:
“……是的,已经十年。”


-1-

元日,日上三竿,翠紫二姝站在白嫣然房门外,一个捧着早凉了的豆面香汤,另一个捧着新衣新袄并巾栉钗环,面面相觑。

昨夜三更守岁完毕,服侍夫人安寝时,还吩咐了叫她们卯末便起来。沈家规矩,正月初一,各地各处有头脸的庄头掌柜都要到宅子里来。算是给东家拜年,东家也趁此机会评点奖惩。沈夫人从来是最守时的,纵身子偶有不适,说定了的时候也必定起来,多年以来从无例外。可今天眼见已晚了一两个时辰,屋内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紫纭渐有些沉不住气,轻声对翠绡说:“怕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吧……”
翠绡啐她:“小蹄子,大正月里,说的什么话!”嘴里说着,眼睛却骨碌碌转,只瞟着那扇门。

眼见前厅里,各处的人都到了,按身份给了座、上了茶,可各位管事十年来都是熟知夫人性子的,见左等不来右等不至,心中自然疑窦丛生,到后来禁不住纷纷议论起来。虽有福叔招呼着,年纪老压得住,也是慢慢额上见汗。

到了晌午,越见无法,沈福便派了个小厮过来叫翠紫二姝进门唤夫人起身。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嘴里嚅嚅说夫人的性子大家都清楚,平素里再没有的和善,可唯有一个不叫人不准身边去的规矩不能冲犯,那可是天字第一条戒律。
小厮道:“好姐姐们,这些我能不知道?可外头数十个人侯着,人道‘疑心生暗鬼’,前厅里那些个不知道肚子里怎么编排呢!咱们老爷虽回来了又和没回来一个样,影儿都不见,是个指望不上的。现下里就见福爷爷热锅上蚂蚁也似——姐姐们帮帮忙吧,纵夫人怪罪,也有福爷爷担着不是?”

两个丫鬟对望一眼,心下都觉说得有理。不管怎么讲,是沈福要她们来唤夫人的,福叔是三代的老家人了,夫人也不能怎么样。想明白了二人就大着胆子叩了叩门,片刻,里面传来一声答应:“都听见了,把我的衣裳送进来罢。”

翠绡紫纭听到这话,脸上登时一红,热辣辣的着了起来。这声音不是沈清都还是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又回来了?回来便回来,日上三竿躺着不起……这沈爷果是个再没拘碍的人,又有那神仙样的手段、出人意表的积习。而那小厮闻听里面说“都听见了”云云,想到自己才赤口白牙的编排了主人一通,登时给吓白了脸,颤颤道一声“小的这就去回福爷爷”,也不待吩咐,更不敢停留,撒丫子便向前面去了。

两个丫头赶着取来早备好的一套簇新衣裳,冠带俱全,香汤也连忙换了热的,才扭捏着进了里屋。生怕看见什么,深深埋着头,眼睛瞅着自己的鞋尖。幸好牙床上芙蓉帐幔低垂,盖得严严实实,只床边挂着一练雪白并一带殷红,一串金玉玩物却落在青石地上。

翠绡胆子大一点,走近一步,对着帐子行礼,口说:“老爷夫人,新年如意,万事顺遂。”
帐子里传来沈清都的声音:“好了,知道了。东西放下吧,不用伺候。去给前厅的福叔说,再过一刻我就出去……”顿了顿又加了句,“传了话不用来回,别吵你们夫人。”

两个丫头心里惊讶,却不敢说什么,只答应了。出了屋,想了想,又带上门,才敢互相对视,吐吐舌头。


-2-

帐子里沈清都听到房门一响,才轻声说:“嫣然,你何必……”
说着自己起身,将厚厚的帐幔拉开一角,新年第一日的灿烂阳光顿时钻了进来。白嫣然用一只袖子掩住脸,另一只手却抓着沈清都的衣角,口中说:“别——”
沈清都哈哈笑了,一把将帐子全数拉开。白嫣然的那只手便缩回去,也盖在脸上。

他下了床,从地上拾起金玉坠子,随手抛在桌上。白嫣然越发把自己遮得严了,耳中只听得身后哗哗水响——然后便是沈清都的笑声:“呵,这花色样式,怕不是你挑的吧?真真是‘富贵冲天’,非同凡响。”笑虽笑,照样稀稀簌簌换衣穿靴,上下收拾一新。待收拾完毕,转眼看了看白嫣然,见她整个人都裹着蜷缩起来,心中突然兴起,着意去逗她。
“羞什么,小娘子?不过是夫君回来,便起得迟了,还能没脸见人?”
白嫣然用袖子蒙着头,不搭不理。
沈清都忍不住,返上床把她整个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死活拉下挡在脸上的一双手臂。只见秀丽端庄的沈夫人不知暗自哭了多久,一双眼都肿了出来。
他心中一疼,抱紧她,又说了一遍:“嫣然,何必……”

“……我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就是再出门,也带你一起去。所以别再哭了,乖啊。”
谁知不劝还好,白嫣然听到这话,眼泪更是径直落了下来。

沈清都看她如此,不敢再说下去,轻叹口气:“我先出去了,你再睡一觉罢。”抽身下了床,正待离开,却被白嫣然叫住。

他好笑:“怎么?你这个样子,该不会也要出去见人吧?”
白嫣然颊上犹带着泪,却笑了:“我可不敢。我只瞧你的髻子打的,乱蓬蓬,也不急在这一时——去把梳子拿来吧。”
沈清都见她笑了,心里一下子快活起来。连忙取了梳子,说:“那劳烦娘子替为夫打个漂漂亮亮的髻子吧。”

白嫣然坐在床边,眼睛看见床头挂着沈清都昨夜穿的白色外袍,就拣了来自己披上。替他将头发打开,一一梳通顺了,细细拢成一束,最后戴上绛色云巾。

“在家里,随随便便吧,”她说,“配上这身‘富贵冲天’的打扮,倒刚刚好。”
沈清都又笑:“在家里我是最齐整的了。平时不过草草束一下算数,哪有这么讲究。”
白嫣然笑:“是啊,只随便束一下,沈大侠便已招惹到那么多江湖女儿心了,怎么还敢讲究?”
沈清都作势要拧她的脸:“难得你说句吃醋的话,昨天晚上的贤惠样子哪里去了?要不是外面那么多人等,倒要和你好好算帐。”

白嫣然把梳子递给他,也不下地,只披着那件外衣倚在牙床的扶手上,笑吟吟:“快去快去。”
沈清都又看了一眼她雪白的脸上两颗粉红大桃子,越发乐了。转身就出了门。


-3-

沈福今年五十七岁。他进了沈家当小厮的时候,沈清都的祖父都还在世。那时候的沈家不比现在,不过是江南小城金华的普通富户,有着几百亩水旱良田,七八个使唤人而已。沈清都是家中幺子,比他的大哥小了十多岁,从小便伶俐之极。雁荡山大龙湫的一代武学名宿燃灯老人偶然看见,便无论如何非要了他去做弟子。

沈清都的父亲和大哥都不会武艺,更不会知道江湖上“燃灯老人”这四个字是多么响亮的名号。只看着幺子幼弟七岁就离了家,再回来时已经是个长身玉立、风姿倜傥的少年公子。儿子大了,主意更大,虽是看着孝顺守礼,却执意不肯留在家中。父亲和大哥见他也不是谋仕途经济的料子,心性又硬,终于作罢。幸好那时候家业已经蒸蒸日上,倒也不在意多一笔两笔花销,从此便任他浪荡他的江湖、行他的侠仗他的义。

沈清都十七岁时,老父去世,他回来奔丧,两兄弟对谈了一夜。沈清都径直对大哥说自己只是个江湖人,不愿分什么家产,做什么富家老爷,既然一直是大哥打理,便全权交给大哥最好;只希望把祖宅里自小住的那间屋子留下,叫他回去扫墓上坟时有个地方落脚……交割清楚明白,从此更少回家。
谁料,不过三四年,大少爷又突得了疾病去世。那时便是老管家的沈福忙派人快马给二少爷报丧,叫他一定回来主持家业——报丧的人找到了二少爷,却只带回一封书信和一个女子,信上说这女子姓白,是新过门的二少夫人。

自白嫣然来到沈家到如今,已经七年有余。

在这个元日的晌午,沈清都穿着一件绛色洒金五福连云锦缎长袍、满脸喜气的走进大厅之时,沈福早听小厮添油加醋说了夫人房里的事。他嘴里虽骂着:“猴崽子嚼舌头找打嘴”,心里却比谁都欢喜。二少爷是他自小抱大的,和儿子一个样;二少奶奶虽来历蹊跷,可入门七年,那份相貌气质就不提了,难得的是手腕能力心性肚量样样拔尖,沈家在她手里竟加倍的兴旺起来——美中不足只有一点,就是这小夫妻两个,画上也画不出的金童玉女,相处起来却怎么看怎么别扭。面儿上倒也一副齐眉举案的样子,可七年中待在一起的时候连一百天都没有。他人虽老,却还没老糊涂,夫人绝不是没有气性,只是涵养太好,那份气性难得露出来,像昨夜里那般“鸿门宴”的事儿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原怕心高气傲的少爷真动怒,犯了大小里就有的九头牛拉不动的犟性,可适才听小厮这么一说,才真真放了心。

“只怕从此就好了……”
沈福看着从来都是浅青素白的二少爷,今天这身“富贵冲天”的打扮,心里乐滋滋的想。


-4-

沈清都浪荡在外多少年,哪里知道账册数目几干几何。他只在大厅正中一坐,别人说什么只是听着,边笑边点头,倒也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下面的庄头掌柜哪个不是铜钱堆里打滚出来的,多么精乖,见新年拜见的不再是夫人而成了传说中的“老爷”,心下纷纷掂量了怕是要变天,更加着意小心,一句冒尖儿的话都不敢说。沈清都坐在那里,晕忽忽的听着,心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幸好各家的赏钱红包是白嫣然早就准备好了的,自有人端出来一一分发,不在话下。

饶是如此,等全部的人散尽了,也已是一个半时辰过去。沈清都总算脱身,只觉得自己半辈子的耐心都已用磬。他松垮垮歪着,用手指点点碧绡吩咐“快给爷拿靠枕”,又点点紫纭叫“去看看夫人起来了没有”。两个丫头只抿着嘴笑,分别去了,不一时都转回来,不光靠枕,茶水点心蜜饯连带一小碗热腾腾的燕窝粥都送了上来,还并白嫣然常用的那炉香;紫纭则躬身回话:“夫人房里一直没响动,想是没起,已着人候着了。”沈清都看着面前一桌子的东西,笑,家里就是不同,再周到也没有了。

“既然还是家里好,少爷就别走了。”沈福笑眯眯的说。
“福叔喝粥,”沈清都把那碗粥向他推了推,口中说道,“我的性子福叔还不知道?哪里停得下来……”
沈福一听还是这口气,如何得了?当下也顾不得身份尊卑了,急急说:“少爷今年也二十八了,怎么还满口顽话?您再这样浪荡下去,老糊涂我都要替夫人不值了。”
沈清都剑眉一挑,朗声笑:“福叔你倒替嫣然说好话了。当年你写给我的信上怎么说的?‘此女来历不明,怎能为沈家主妇’,是也不是?”
沈福气得拐杖在地上一顿,怒道:“少爷!当年是老福头我没长眼犯了糊涂,可如今您断断不能犯糊涂!”
沈清都哈哈大笑:“福叔我逗你呢,怎么一把年纪了还是霹雳火性子?我自小浪荡惯了,消停不下来,这七年的确对不起嫣然。不过以后绝不会了,我就是出门,自然也是夫妇两个一起去。您要是爱游山玩水,也跟着去,如何?”

听了这话,沈福一张怒气横生的老脸顿时眉花眼笑:“唉呦,少爷莫排揎我……我这老骨头也没两年日子了,只要快点见您生一个小少爷,沈家有了后代,我就是立刻到下面去见老爷,也是心满意足的。”
沈清都正端了茶碗喝茶,听到“生个小少爷”云云,一口水险些呛住。他随意用袖子擦擦嘴,正色说:“福叔你这话去和夫人商量吧,我是没本事生孩子的。”说着自己倒撑不住笑了。
一时间满屋子人上上下下捂嘴的捂嘴,捧腹的捧腹,乐作一团。

——正在这时,一个小丫头突然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倒了沈清都跟前双膝一软立时跪倒,不断磕着头,声音都打着颤。

“老……老爷,不好了!夫人没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30 5:23:3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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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07-3-30 12:09:00 | 只看该作者

大庭广众之下,沈二少的面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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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07-4-3 20:40:00 | 只看该作者

-5-

沈清都还没说什么,沈福已经暴起来,怒喝:“打嘴!那两个字是大过年里说的么?”
小丫头不知是急坏了,还是本就有些呆性,竟带着哭音回起嘴来:“夫人就是没了么,我又没混说……”
她这一争辩,更把老头子给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顺手抄起手边的拐杖,作势就打。

——“啪”的一声,拐杖击在人身上,小丫头“哇”一声哭出来,嘴里喊:“老爷……”原来竟是沈清都一闪来到近前,抬手臂挡了这一记。
沈福话见眼前一花,自己竟以下犯上打了主人,当下连话都说不清了,只重复着“少爷……少爷……”
沈清都回头冲他一笑,反安慰说:“这有什么?不痛不痒的,”又吩咐,“来人把福叔扶过去坐着歇息,”再伸手把小丫头从地上拉起来,自己踱回位子上,嘴里道,“我不爱看人跪,有话站着说——夫人怎么了?”

小丫头愣了两下,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开口道:“夫人……”话未出口已瞧见坐在一旁的沈福还恶狠狠瞪着她,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说“有了”“没了”的话,“夫人……不知道哪里去了,满宅子都找遍,还是找不到。”

沈清都转身望向两个大丫头:“方才你们中的一个不是说夫人睡着还没起么?”
紫纭脸色都变了,急忙到近前来回话:“老爷,奴婢哪敢打搅夫人,只贴在门上听了半晌,见里面没有声息,才想是夫人睡着没起的。然后便叫这个丫头在门外台阶上候着,夫人一唤人,立刻来通报。谁知道她……”
沈清都手一摆,截住她的话,冷冷吩咐:“你再带人,去各处找,找不到不用回来。”却转脸问那小丫头:“你不用急,细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这丫头叫月儿,正是去年吴大娘带进来的。只是她年纪小,做事情还有些木头木脑,最后便分了个洒扫庭院的粗活儿。旧例新年第一天,是一不能动剪刀二不能动扫帚的,她自然无事可做,正在花园里逛呢,就被紫纭逮来立在夫人房门口。
紫纭吩咐完就到前厅去了,月儿正百无聊赖间,却见丁琳娘一身霜也似的白,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向这边来了。

“……我问她是什么事,琳娘姐姐却不肯说,只问我夫人起了没有,老爷又哪里去了;我自然一一回答她。她便又问我,夫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起来,老爷又到底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说我们做下人的,难不成主子有事请还先通报我们一声不成?自然是夫人想起就起,老爷想回来就回来……”
她虽有些呆性,嘴巴倒也便利,渐渐说顺了,便一通跟着一通,绘声绘色,一清二楚。

“……琳娘姐姐听了,倒呆住一样,我正笑她,却见她‘嘭’的一声,就跪在夫人门前的青石地上了,手里举着个盒子,一直举过头顶。我给吓了一跳,急忙问琳娘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她根本不理睬我,就那样举着,嘴里大声说:‘夫人,求您见琳娘一面,琳娘有话要说……’
我急忙跳上去捂她的嘴,我说琳娘姐姐你疯啦,夫人还没起呢,你闹醒她非受责骂不可,紫纭姐姐才吩咐过呢……可她拼命忍着眼泪,转过来求我别阻拦她,说有些话等老爷回来就讲不清了……”

“……是什么话我回来就讲不清了?那夫人又怎么说的?”沈清都插口问道,面色不霁。
“哎呀老爷,奴婢我哪知道是什么话啊,只琳娘姐姐这样对我说的,我瞧她想哭又忍着不哭的样子,实在是伤心不过,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该怎样去劝……我想隔着门板闹了半天,夫人怎么也该醒了,可房里真的一点响动都没有。琳娘姐姐又喊了两声,把手里的盒子交给我,叫我帮她捧着,自己磕起头来,嘴里还说:‘夫人,您是琳娘的恩人,叫琳娘去死琳娘绝不敢活着,只求您见琳娘一面,听琳娘把话说完,琳娘就是即时死了也绝无二话……’”

小丫头月儿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了嘴,眼睛忽闪闪的,直盯着沈清都。
沈清都却急了,问:“夫人到底怎么样!快说!”
月儿小嘴一撇,竟又要哭起来:“琳娘姐姐说夫人不见她,便是不信她,说着就要寻死。我害怕真的出了人命,哪顾得上责罚不责罚,扑在门上喊夫人求您说句话吧……谁知道、谁知道,房门根本就没关牢!我这一扑,门就开了,我整个人都跌进门里——屋内空空的,哪有夫人在?”


-6-

丁琳娘瘫软在白嫣然门外的青石阶前,沈青都风也似的从她身边掠过,径直进了房门——她的泪终于是一滴一滴落在尘埃里。

昨夜,她独对着那件冷烟裘枯坐到天明,大厅内的一场闹剧过后,阖府人更没有半个愿意搭理她。平素便瞧她不顺眼的,心里自然暗自叫好:一味乔张作致,还真以为夫人爱怜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而那稍有些良善的,倒也可怜她平白被夫人拿了来煞性子,夹在两个主子之间,从此做不得人。
——可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心生怜悯,每一个曾经或多或少暗暗羡慕过丁琳娘好运的丫头们,此刻都不由庆幸,当日里走那种“好运”的不是自己。

除夕之夜,昏黄的灯光下,丁琳娘一遍一遍自问,自己何以落到如此境地?若他不曾救她,若她不曾那样虚情假意应允她,若她不曾被漫天飞雪里的一带鲜红迷惑——若她正直却清贫的可怜老父不曾去世,一切是否就会不同?真的会不同么?出身寒门却有一副上品姿容,本就是薄命的征兆;若除了这姿容外还有颗不甘的心,那便更是自求死路……到头来,她一样逃不脱。
在吴媒婆去找她之前,她本已绝望,她本想着对城督公子假以辞色,先将老父安葬,再碰死在坟前,也就不枉。可谁知沈夫人从天而降,将她从那必死的境地里拯救出去。她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只当自己遇见了活生生的菩萨……
原来这恩也是假的,情也是假的。原来还是自己心志不坚,被那个雪白的影子乱了魂魄。她发了愿,当为老父守丧三年,她也发了愿,绝不屈身为妾玷污了书香门楣——可她一样都没守住,坐在白嫣然下手,颤巍巍要给沈老爷敬酒的时候,她的心里早已忘记了自己全部的誓言——活该落到如今地步,活该成为阖府人的笑话。
灯影闪烁,朦胧间看见紫纭满脸的鄙夷:“我还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呢!”
她原来并没有笑错她。

……只是……不甘。明知不甘又能怎样,可那口郁气依然压在胸口,压得丁琳娘喘不过气。她虽身贱命薄,她虽连小小的誓言都守不住,到底是个人——难道她的命便不是命?她的情便不是情?
丁琳娘虽家徒四壁,到底是秀才公的独女,自小是女儿的身子男儿的教养。她越是枯坐枯想,渐渐便入了魔障:
……不如死了罢……倒真不如死了。世间万事,原来事事皆苦;本无不可哭之事,又全无值得哭之理。不过是一生一死、一情一爱;说是抛不开、放不下,可若真放下了,也不过是那样而已。

——她痴痴想了一晚,想到日上三竿。然后便起身,捧着那件冷烟裘,去找白嫣然。她已什么都不怕,拚着责罚,拚着白活了一生,定然把那份不平说出来;从此恩恩怨怨,生生死死,再无牵挂。
——可谁能料到,夫人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失了踪!


-7-

屋内没有人,空荡荡的。窗子开着,雪后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屋角放着的一盆残水早已冷透,帐幔、床铺、甚至床铺上沈清都的衣裳都收理的整整齐齐,就连床下的一双绣鞋也端端正正并着,一丝不苟——只屋子的主人似乎在风里化掉了似的,就这么不见了。
沈清都的脸色坏到了极点,跟在他身后的沈福也是一脸不解和无措,庄子就这么大,上上下下人几十双眼睛看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

“全找过了?”沈清都冷冷问。
“回老爷,全找过了……确实……没有。”紫纭吓得浑身打颤。
沈清都的眼睛又在屋内扫了一圈,见今早拿进来的新衣和鞋子都在,白嫣然即使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出了庄子,也断不会在这数九寒天里只穿着中衣、赤着脚乱跑。
——除非,不是她自己走的,而是有人偷进了庄子,掳走了她。

一念及此,沈清都吩咐两个丫头:“你们,把夫人所有的东西都翻找一遍,少了一块布一根线,全都报上来。”自己则一个纵身,从敞开的窗子里跃了出去。窗外是花园,大雪初霁,处处银装素裹,煞是好看,无论再怎样手段通天的贼子,在雪地上也必会留下蛛丝马迹。可看来看去,竟然全无收获,窗前倒是有一行脚印,却偏偏是自己凌晨时分从外面进来时留下的,初此之外,一脉皑皑而已。

沈清都游戏江湖十载有余,自然不会没有仇家,但他的仇家中,并无一个有如此手段、并且敢捋虎须的人。一则他的师父燃灯老人是黑白两道共仰的前辈大豪;二则他的义兄董天悟是新一代的人中龙凤、众所周知的昆仑派下任掌门;三则自己行事又是一味挥金如土、纵情纵性、狂狷不羁……是以黑道、白道、以及那些正邪之间的怪客畸人们大多还都卖他三分面子,即使再胆大包天之辈,也知道和“霁月刀”沈二公子为敌,不是什么聪明举动——他出道这么久,何曾吃过如此大亏?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妻子竟给人不知不觉弄没了!
沈清都越想越是气填胸臆,正暗自发誓,必要将那人抽骨扒皮,突听得屋里一声低低尖叫,紧接着便是沈福万分焦急的喊声:“少爷,您快来看!”

沈福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纸条,满屋子人跪了一地。老家人嗓子暗哑,哆哆嗦嗦地把纸条递给他,说:“少爷,这是在枕头下面翻出来的……”

纸条上是娟秀的八个字:“时至缘尽,恩断情绝。”


-8-

十年之前,沈清都初见白嫣然,是在岳阳城里、长江之滨。那是戏文中再老套不过的掌故:年少英俊的侠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一位身染沉疴、备受市侩小人欺凌的幼女。之后的一切自然也按着那定式缓缓演进,侠士替少女治好了伤,眼见着焦皮枯骨变作花颜月貌——那女子自然是一见倾心、再见动情,巴巴的盼着以身相许,好报答再生之恩;那侠士也自然顺理成章、顺水推舟、顺其自然,消受了这美人献身、接受了这天赐良缘。
十年之前,沈清都救了白嫣然;七年之前,白嫣然成了“二少夫人”,回到沈家打理一切;而今,她只留下了八个字,便在新年的第一天里从沈家消失。

十年之前,她从生死线上挣扎着醒过来,望着床前这个面如冠玉的陌生人,曾经那样沉静地说过:“你救了我,我必报答你。”
十年之后,她在和夫君颈项缠绵间,依然是那样沉静地说着:“我把这十年光阴还你,也只不过两不相欠……”
——原来只是恩!原来她要的、只不过是一个“两不相欠”!
时候到了缘分便尽;恩既断了情亦无存。她给他最后一次梳了发,披着他的衣裳目送他出门,然后便一了百了,清白干净。

白嫣然,你够狠!断得如此毅然决然;断得如此潇洒利落!我沈清都二十八年来从没服过什么人,我今日却十十足足服了你!


-9-

……老家人沈福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走上前去,轻声对他从小看到大的二少爷说:
“少夫人那样的人品相貌、那样的性情手段,老头子我翻来覆去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像是凡间人物……该不会、该不会是祖宗有德,感动了天上的仙子,来帮我们沈家渡过难关的吧?天上的人物怎能常留世上,时候到了,便这样消失不见了也未可知……少爷您千万别再伤心难过了,好歹先吃些东西……”

沈清都手里捏着柄牙玉小梳,满脸倦色,定定听他说完,突的一笑:
“福叔,天上仙子又怎样?她是我沈清都的妻子,我不写休书给她,黄泉碧落,她都是姓沈……”
“少爷,您……”
“吩咐下去,给我备行李马匹,我要出门。”
“少爷,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您想到哪里去找少夫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您这一去,何时才是归期?沈家又怎么办?”
“福叔,不用再劝;我的性子你最清楚,劝也没有用。沈家有你,我很放心……”

——白嫣然,我不管你是是天上的仙子下凡,还是地上的鸟兽成了精。我救了你一命,你此生此世都欠我的。十年算什么?十年就能“恩断情绝”?你想得太美了。告诉你,我沈清都要做的事,从没有做不成的;我沈清都的恩我沈清都的情,你此生此世都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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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07-4-3 20:47:00 | 只看该作者

哎呀哎呀,这位公子终于摆脱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了啊~

看他怎么个万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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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07-4-4 15:45:00 | 只看该作者

表面现象……表面现象……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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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楼主| 发表于 2007-4-5 14:47:00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0-

雪化云开,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四月时节,大江南北一片姹紫嫣红。沈清都在岳阳楼上饮酒,楼下是无情江水接天卷地滔滔东流。这四个月来,他从宛平先北上,复南下,得了数次假消息,走了几番冤枉路,终究是无可寻觅。白嫣然这个人,就仿佛真的从世间消失了一样,就仿佛她的出现和这之后的整整十载光阴,都只是个梦而已。

——真的等她不在了,他才猛然发现,对她、自己竟几乎一无所知。她从何而来?家在何方?父母是谁?出身如何?十年前她为何中了极重的内伤沦落街头?十年后她又为何抛下一切匆匆离去?一切的答案都是虚空。
他曾经有无数机会去了解她,可他却从没在意过。起初三年,她只是跟在他身边沉默寡言却忠心耿耿的小丫头;后来七年,她替他担了重任,自此两地相悬。举了案,齐了眉,假夫妻终是变成了真夫妻,他却只知道她姓白,叫白嫣然……而如今,连这个名字是真是假他都无法笃定了……
人海茫茫中他曾经有缘遇过她一次,难道如今这缘分便尽了么?即使他挥尽此生,红尘紫陌、碧落黄泉,便真能再一次遇见她?找到她?带她回家么?
他无法回答;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找下去。

沈清都是三天前到的岳阳,这个当年与她相逢的城市如今已面目全非。元末的乱世早已成为削薄的影子,就连九年前的靖难之役也渐似一个遥远的传奇,当今天子的皇位虽来的不清不楚,但在他的治下四海静宇内平,家家户户安居乐业,繁华盛世真正莅临了人间,芸芸众生所求的不过是如此而已。沈清都在城内焕然一新的大街小巷中徘徊,想找到十年前初遇白嫣然的那条陋巷、那间又臭又脏的小客栈,可整整三天,一无所获。
——即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还会有人记得当年那个病重垂死、瘦骨支离的幼女么?
十载光阴好似一把利刃,冷然切断过去和现在,似也无情斩断了他和她之间渺不可寻的最后的联系——沈清都在岳阳楼上饮酒,隔壁雅阁里有歌姬悠悠唱曲: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散似朝云无觅处……”


-1-

沈清都又斟了一杯酒,一仰头倾进去,喉管里热辣辣的疼。他忽然想起,白嫣然的曲子也唱得极好——虽然他只不过听过一次而已。那是她跟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年,中秋夜里,秦淮河上,他与义兄董天悟躺在河中心的画舫上赏月,画舫从朱雀桥下滑过,她就坐在桥栏上唱歌。
他现在还记得,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襦裙,手里提着白纱灯,整个人拢在微黄的光晕里,像一点淡淡的萤火。那一天,她的影子落在秦淮河水中,也落在他的迷离醉眼里,他第一次发现她竟然很美,美到令他看着,心里都是一疼……

琵琶声声,隔壁雅阁里的歌女,此时又凑兴般唱了起来,却是一首他未曾听过的新词。有几句渺渺茫茫飞入他耳中,却恰巧在说着秦淮故事:
“……一夜高烛对红妆,秦淮河畔东三娘。月照芦花飞似雪,愁煞卢家郁金堂……”
“……郁金堂上郁金香,卢家女儿空断肠。红颜未老愁堪老,且插桃花醉岳阳……”

沈清都是积年的行家,听那歌唱得倒不见得多么好,只声音萦萦绕绕,颇有一番动人态度;又恰巧暗合他此时心事,的确有缘。便又尽一杯酒,唤来跑堂的小二,顺手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约摸二三两,掷给他,吩咐道:“爷赏的,给那隔壁唱曲的姑娘。”
他话音一落,那厢如珠似玉的琵琶声骤然停歇,原来她是听到了。先是一阵若有若无的轻叹,然后那袅袅嗓音便隔着壁板传了过来:
“……你既已认出了我,为什么却还不来?”

沈清都的脑中“轰”的一响,险些把不住酒杯。那声音虽听不真切,但话语里的缠绵流转之意,竟赫然像是嫣然!想她一个纤纤弱女子,只身离家要靠何生存?若是当楼卖唱,自然也是可能的……想到这里,沈清都再也按耐不住,那颗心突突乱跳,整个人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2-

这一件雅阁却比他那间还小些,正对着窗子,窗口上挂一道湘妃竹帘。正是午后,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洒进来,丝丝金线中懒洋洋倚着个穿水色罗裙的女子,却背对他,头上插着赤金簪子,并一朵粉白色芍药花。
沈清都急急走上前去,强压着心底的涌动,哑声唤:“嫣然——”

那女子却慢悠悠转过身来,人美似玉,双眸如星,眼角一颗小小泪记——沈清都呆住;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笑得花枝乱颤媚眼如丝,晶莹贝齿咬着殷红的唇,轻啐道:
“呸!负心汉子,连我都不认得了?”
沈清都的脸色慢慢缓和,努力想扭出一个笑容来,终是无奈:“小妹,原来是你。”

“唉呦呦,沈二少,怎么着也有两三年没见面了吧?竟给妾身这样丧气的脸色看?妾身可要找面镜子赶紧照照,是不是老了丑了,入不了‘霁月公子’的眼了?”
沈清都苦笑:“小妹,你别拿二哥开心了。二哥见到你,心里实在欢喜的紧……”他的目光在那美人身上扫过,试探着说,“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我……我和大哥实在找过你好几次。”
那美人依然笑着,笑容依然那样娇媚和煦,让人如沐春风:“二哥,你真心找过妹子,妹子信。可他……妹子心里明白,这一生一世,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二哥你的谎话,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沈清都看着她,惟有哑然。

这女子叫东天晴,是他的义兄董天悟的小师妹,一直跟着他们闯荡江湖,最是娇憨明媚,古怪精灵,她叫董天悟一口一个“师哥”,叫他则一口一个“二哥”……只是五年前的一段变故,割了发,断了情,从此飘然南下,越发连昆仑山都不回了。

沈清都知道他们二人的事,别人是决计插不上话的。只有叹口气,问:“小妹,你现在可好?”
东天晴把桌上的琵琶抱在怀里,作了一个弹拨的手势,轻轻笑道:“一夜高烛对红妆,秦淮河畔东三娘……二哥若是到了南京城,可千万要来我的‘醉颜红’做客。只说找‘东三娘’便是,那是没人不知道的……”
沈清都心下愈惊,道:“小妹你——”
话还没说出口,东三娘已双眉一抖,打断她的话:“二哥,我既舍了昆仑,离了江湖,难道靠一身武艺给人看家护院吃饭不成?女人啊,所仗的不过是一张皮相,能做什么呢?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回忆起当年那个中秋夜,大家同游秦淮河,自己年幼,知道什么啊,拉着白姐姐在水阁上假扮花魁……谁知道,多年之后,竟然成谶了……”
听她絮絮说着,沈清都越听越觉恻然,他终是忍不住道:“小妹,你为何不来找我?大哥要是知道了……”

东三娘一听这话,又“咯咯”笑将起来,伸出一只涂着丹朱豆蔻的玉指,作势去点沈清都的额头:“我最糊涂又最可爱的二哥哦!你道他不知道么?你想昆仑派上上下下近百弟子,多少眼线,他能不知道么?他知道也装不知道,暗自内伤罢了!这世上他最懂我,也唯我最懂他——我们的事情,我的亲二哥,你就别再费心啦……”
沈清都见她如此,又是无言,又是叹气。只听她继续道:“我知你们沈家财大势大,二哥你又是个兴之所至挥金如土的性子,别说我一个人,就是十个百个,你管起来也不会皱半下眉头的……可不甘心的是我啊,我受了你的恩拿什么来还呢?我伤的是心,只有靠自己一片一片补起来,你们这些英雄侠客伸手救了我的命,可又有什么用?”

沈清都听她这番解释,倒笑了:“小妹,你到底还是一样。当年便口口声声我们两人蠢笨迂腐,行侠仗义不过是面上好听,到头来白费了心机……”
“哎?我说的可是他,不是你。你帮了人,转眼就忘记,才不会自寻烦恼,你那不叫迂腐,而是彻头彻尾没心没肺;哪像他,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扛在自己肩膀上,叫他放下歇一歇,就把你当仇人看……”
东三娘舌灿莲花,巧笑倩兮;沈清都望着她,终究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

——终于,闲话完毕,她开口问道:“二哥,我瞧你在岳阳城里城外转了三天了,你到底要找什么呢?”


-3-

“……原来如此啊,”东三娘听完,微微沉吟,转脸对沈清都冷冷笑道,“白姐姐还是有耐性的呢,要是我,怕是早就走了。”
沈清都满脸挂不住,心中却犹有不忿:“小妹,你怎能那样说?我知道自己对她不住,可她怎能就那样走了?我们毕竟是七载的夫妻。”
东三娘见他生气,也不着急,犹自低头把玩自己那一双葱管样的指甲,悠悠说道:“你现在倒想起你们是夫妻啦?把白姐姐一个人丢在家里,你却满世界东游西荡,‘霁月公子’风流无两潇洒无双,连我这远离江湖的小小女子都知道呢——”
沈清都听她这样说,脸色越发难看,要分辩,又实在不知该分辩什么。东三娘却抬起头来,促狭一笑:“我知道二哥你想说自己不过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罢了,不过白担了‘风流潇洒’的虚名。可是虚名也是名,你就没想过,你在外面开心快活,我白姐姐在家里,那些日子怎么过?”

“……小妹……你这样说三说四,难道就都是我的错了?”沈清都几乎要拍桌子暴跳起来。
“自然都是你的错——我是女人,难道还替男人说话不成?”东天晴的笑容依然和煦如风。

沈清都一生骄傲,行走江湖又事事顺遂、人人奉承,几曾吃过这样的亏?受过这样不留情面的挤兑?他这四个月来,吃苦受累不算,反反复复的希望失望,一腔的恼怒、悔恨、疑惑、伤悲,胸腹里焦煎如沸的痛苦,全是之前十年未曾领受过的。偏偏这种事情,实难与外人言道,唯一可以倾诉的义兄董天悟又因接任掌门之事身在昆仑山,尚且自顾不暇,让他一路只能咬牙忍耐,要不然便一杯杯苦酒浇下去,强自压抑着罢了……如今异地重逢,与这个昔时的小妹妹不期而遇,照他那张薄薄的面皮、见风就是火的性子,肯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实已是把东天晴真的当成了“自己人”——谁料结果,东三娘不但一句安慰的话没说,一个相帮的主意没想,反而先指了他一堆的不是。
虽明知三娘说的在理,但沈清都心中那股火,却依然是“腾”的冒了起来,眼见就要发作。


-4-

正在这时,只听雅阁的帘子一响,游游荡荡转进来一个小鬼。十三四岁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分明,脸上还带着一个小小笑涡。他见了沈清都,眼睛骨碌碌地转,突然惫赖一笑,脆生生喊道:“爹。”
真真晴天霹雳!沈清都被这一声“爹”叫得呆在当地。他还未反应过来,身边的东天晴已一个爆栗砸在那小鬼头上,断喝:“你瞎眼啦!你爹长双桃花眼么?”

沈清都只觉自己突然变成了傻子,他用手指着那小鬼,小心翼翼地问:“这是……”
东天晴笑对他,无比自然地答:“这小笨蛋是我儿子,叫司徒纤离。”
“娘,我哪里笨?”那小鬼不依不饶,就往东天晴怀里钻。

沈清都愈加吃惊,适才的脾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司徒?印象中有哪个姓司徒的么?慢着……年纪也不对,东天晴比自己小,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岁,怎么突然跑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来?
东天晴见他一脸茫然,自己倒先笑了,可她并不解释什么,只对那叫纤离的小鬼说:“这是你爹的结义兄弟,快叫二叔。”
沈清都彻底糊涂,说到底这竟然是董天悟的儿子?可这姓氏、这年纪……真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最明白这个义妹的素性,最是奇招百出、神秘莫测,况此事又关系着她和义兄的私隐,一时间倒也不好再问什么。

那小鬼睁大眼睛打量他,伸手在腰间的革囊里掏摸了半天,最后掏出块玉牌,一把塞在沈清都手里,说道:“二叔,这是纤离给你的见面礼。烦二叔带个话给我爹,就说叫他不那么忙了的时候,千万记得来看看我娘,也看看纤离。”

——第一次听说有晚辈给长辈送见面礼的,沈清都哭笑不得。不由感叹,这果然是东天晴的儿子。但见他说的诚恳,心下也是一阵感动。他把手里的玉牌递还给纤离,温言说:“你叫纤离是吧?二叔怎能要你的礼。你的话,二叔一定给你带到就是。”

那孩子登时笑成一朵花,拉着东天晴的衣袖,直说:“娘,你看儿子多有用,”说着转向沈清都,大赖赖地回答,“那块玉二叔就拿着吧,反正是顺手得来的,制地、手工都还不俗,烧古做得尤其好,总算还能送得出手。”
东天晴笑道:“笨蛋儿子,你二叔是天下屈指可数的有钱人,还能稀罕你一块玉么?
沈清都听着这娘儿俩一搭一唱,唯有自己不明所以,到头来还是惟剩苦笑而已。

于是他苦笑着将那“见面礼”放回案上,动作却骤然僵住——原来这玉牌,他竟然是认识的!
三寸长,寸许宽,刻着一道山、一线水、两个联袂之人,头顶一弯如钩的月亮……正是去年他造访昆仑山时偶然得来的,天下再无第二块!他还记得自己很是喜欢,便串了一根丝绦随身带着;他还记得在元日的那个早上,他坐在白嫣然床畔,一边逗弄她,一边将这玉从腰上解下来……

——他一把抓住那叫司徒纤离的小鬼,一时间连声音都变了:
“这是哪里来的?快告诉我!”


-5-

那小鬼的一双大眼睛又是骨碌碌一转,求助似的望向东天晴,嘴里唤:“娘啊……”
东三娘笑着点头,吩咐他:“你二叔问你话呢,快回答人家啊。”

那小鬼只得把脸转过来,看着满脸焦急的沈清都,咽了咽吐沫,慢慢说道:“二叔啊……我说出来,你可别着急哦……故事长着呢,非从头说起不可……”
沈清都空忙了四个月,如今总算找到了一丝线索,哪里还耐得住性子?若司徒纤离不是东天晴的“儿子”,说不定早连声逼问了。现下见他要“从头说起”,不由皱起了眉头,道:“你拣重要的,长话短说!”

司徒纤离狠狠一点头,大声答应:“是!那侄儿就长话短说了。这个牌子是夫子庙里一个人给侄儿的,那人已经死啦。”
沈清都当即只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心里痛如刀刻:“好……好孩子,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死……了呢?”

以下是司徒纤离的故事——

话说,在南京城里,有一个年方十四的少年侠士,复姓司徒,名唤纤离。他年纪虽小,却懂得行侠仗义的道理,在南京城方圆百里之内颇有名声。这一天,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小侠司徒摇一柄白纸扇,和三两个知交朋友,去郊外踏青去也。不想,一行人走到夫子庙前,突然看见一伙地痞无赖在追打一个年轻的书生……

“……怎么?是个年轻书生?那……那他相貌如何?”
“二叔,您别打岔啊,纤离马上就讲到了嘛。”

上回书说到,小侠司徒纤离在一个朗朗春日,于南京夫子庙前救下一个被地痞无赖追打的年轻书生。这书生的相貌嘛……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脸孔白白,头发黑黑……说是男人,又有点像女人;说是女人,又有点像男人,总之很好看喽!唉,不管他的相貌如何啦,咱们继续说故事。总之他被小侠司徒纤离从一群歹人手中救了下来,算是捡回一命。但谁成想,他当时已经身染时疫,实在是病得厉害啦,小侠司徒纤离费尽周折,延医问药,还是徒劳无功,他那条刚捡回来的命又被阎王爷给收了去……实在是可怜啊可怜,可叹啊可叹!他死之前,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把这块玉牌交给小侠司徒纤离,眼里含着泪水,脖子一歪,就断了气……

“小侠”司徒口沫横飞的讲完,眼睛偷偷瞟向他那新认的二叔。见沈清都脸色灰败,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跌坐在椅子里。他战战兢兢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推了推二叔的膝盖,轻声说:“二叔,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别难过了……”
沈清都当即只觉心丧若死、万念俱灰,原来他找了她这么久,却只找到这样一个结果!十年前她有难,他能救她一次;十年后她有难,他却无法救她第二次……她十年前捡回来的那条命、终究又被阎王爷给收了去……为什么这仿佛向天借来的短短十载光阴,他却从没有珍惜过呢?

沈清都再如何伤心欲绝,却也不愿在一个孩子面前表露出来。他强忍着心痛,慢慢抚摸着司徒纤离的头顶,说道:“好孩子,二叔要谢谢你,好歹她……到最后……还有你看顾着……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说到这里,喉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东天晴,此时突然“嗤”的冷笑,一把揪住司徒纤离的耳朵,把他整个儿拎到自己跟前。司徒纤离当即呲牙咧嘴、雪雪呼痛、哭天喊地。东天晴全不理睬,只对着沈清都笑道:“二哥,你这个侄儿素来不老实,十句话里倒有八句是假的,剩下两句也都掺了水,你可别给他骗过了。”
——沈清都……你叫沈清都还能怎么办?


-6-

东天晴懒洋洋坐在椅子里,手里捏着玉牌懒洋洋敲了敲桌子,懒洋洋道:“说吧。”
司徒纤离跪在她面前,两个耳根红通通,嘟着嘴:“说什么啊!”
东天晴把玉牌“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眉眼如丝:“从头说起!有什么说什么,没有的就不要提!你敢再掰一句谎试试?”
司徒纤离连忙用手护住耳朵,嘴里嘟哝:“有什么好说的啦,不过是小七告诉我,有个家伙随随便便带着大把银子,却对个小包袱宝贝的不行,我心下一痒,就想弄来看看……”
东天晴再笑:“好啊,你的本事倒是长进了。”
司徒纤离跪着向前挪了一步,撒娇道:“娘……”
东天晴脸色陡变,喝道:“别叫我,快说!”
司徒纤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但那眼泪却跟水一样哗哗流了下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包袱里就这块牌子,我还当多么好呢,虽然烧的老了些,不过是块新玉,卖个三百两了不起了……”

一旁坐着的沈清都,直恨得牙都紧了。他再也听不下去,怒喝:“那人是男是女,怎生摸样?”
司徒纤离胡乱抹了抹脸,还带着哭腔,答案却再也不敢马虎:“男的。三十岁,白脸,长相倒挺俊,只瞧人的眼光邪邪的,不像是个好人!”

东天晴和沈清都对望一眼,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5 14:55:0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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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07-4-5 19:53:00 | 只看该作者

=V=

这就是司徒么……我要求换掉第一部的情节……为什么要让小绿配这么个不老实的三只手啊……

同沈二公子一样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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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07-5-26 14:05:00 | 只看该作者

我还想看,要等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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