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后,东京汴梁是个只存在于历史中的名字,我们现在叫它,开封。 葬在永昭陵的赵祯还做过一件著名的事,是他下令铸成两具针灸铜人,其中一具下落不明,另一具九百年后,大清帝国日落紫禁城时亦背井离乡而去。 说它出名不只因为它身上的穴道,也不只为它令人瞠目的铸造工艺,还因为传说它的眼里曾流出泪水,殷红血泪。 “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东京汴梁毁于一百年后的战火中,胡马窥江,靖康之耻,皇宫化作一片焦土,此后多次兵燹和黄河决堤,宏伟的宫室已荡然无存,只给我们留下一本《东京梦华录》,从书页里窥探推想它的繁花似锦。 现在我们站在开封,已经找不到任何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但是也不一定,转过下一个街角,说不定会看到一方古井,青石井栏已被磨得水亮,井底印着小小一方蓝天。 一千年前,展昭握住井绳拎水时,木桶偶尔撞上井壁,透过粗糙绳索手心微微一震再传到心底,仿佛一些悠远回忆撞击过来。 柔软疼痛恣意漫延。 是谁曾在井边,就着清凉井水擦去血迹包裹伤痕,然后相互一望,“臭猫,五爷总共九道伤口,比你多一个!” 展昭啼笑皆非,这个也要争吗?“玉堂的武功最近有些退步。” “什么?!”白玉堂跳脚暴走,“你是说我武功弱才受伤的?死猫,来来来,来跟我比一场!” 展昭飞身躲开木盆里溅出的水雾,起脚挑飞木桶,哗啦啦好一个当头浇落的水瀑。狼狈不堪的难兄难弟井边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终于一起纵声大笑。 ※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是最准确的形容,却不是唯一的。 有时我们看到他,看到一千年前,展昭轻巧穿行在山林或大街小巷中,眼神沉静表情坚毅,到了,他微吸口气挺直脊背,镇定迎接等待他的刀光剑影。 清澈眼底在那时掠过的蓝色,我会叫做“钢蓝”,冷冷月光照在坚硬金属上的微光。 除了开封府的展猫儿,除了皇宫中展护卫,展昭还有个绰号——南侠。 看得见的刀光剑影,看不见的血雨腥风。 我不想争论什么叫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也不想提什么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官场再是险恶,总得有人来做,人心再是险恶,世间总有正义公理。 其实根本不必讲那么多道理,甚至也不必说什么侠骨仁心,那些都离我们太远,我们只要知道一件很简单的事就好。 我们知道,他们即是花一般的男子,更是树一般的儿郎,不管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 ※ 倘若将我们的历史比作人生,天真好奇朝气蓬勃的初民时代是婴儿时期,旷放野望的汉晋是少年,才华横溢恃才傲物的盛唐是青年,繁华中企盼平实安稳的宋朝是中年。 宋朝之后,不必再提。 那不是他们的朝代,不会发生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只属于宋朝。 宋朝的东京城歌舞升平,人们心甘情愿沉醉于醇酒妇人,秦皇汉武的野望远远抛在脑后。帝国即将老去,雄烈胆略正日渐消磨。 汴梁的人们不会知道,史书上凄厉一笔记载,这犹如天上人间的繁华里其实透着冷清,不过百年光阴,便是神洲陆沉河山失色。 漠北、南疆、西域、塞外。 两度战败的大辽,正在崛起的西夏,南蛮叛乱、交趾之乱,边塞的狼烟一把把接天燃起,歌舞声中的婉转哀鸣。 檀渊盟书上每一个字是多少将士的血,金沙滩边长风呜咽碧血英魂,死伤殆尽的杨家儿郎。 我们已经无法确认他们曾在哪里出现过,有时我们看到一角白衣在南疆深绿从林中轻轻一闪,有时长白积雪里似乎有淡淡蓝影拂动,有时祁连山麓隐约奔驰过两骑熟悉身影。 不能确定是哪里,但是我们确知,他们必定曾经去过。 金戈铁马刀枪森然,这些树一般的儿郎手挽手站在一起,就是一座长城。他们身前是虎狼铁骑,他们身后是万里山河。 ※ 展昭在边陲有时会信马独行。 边陲荒凉,居民无多。枯草纤纤,溪水极清。褐色的土地上偶尔有梅花状的蹄印,身边险峻山岭森然矗立,它们在白天看去,反而有种夜晚难以体会的肃杀。 迥然不同中原的硬山硬水,展昭骑马走进这样的山水时,如果我们看到他的冷竣神情,会觉得,与其说是猫儿,不如说那是正在狩猎的大型猫科动物。 天色渐暗,太阳慢慢落下,展昭拔马回营,营寨旁已早早插起火把,火苗噼啪爆响,晚风吹动战袍跟着火焰噼啪响,合着哗啦啦的银铃声细碎明亮,白玉堂笑,“怎样?找着什么线索没?” 展昭摇摇头翻身下马,“没,不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你都几夜没睡了。” 说着探手从怀里也摸出一窜铃儿挂上马颈。这对银铃传自海外的秘银所制,声音很独特,穿透力极强,千军万马中听到铃声响,就能知道另一个正在哪里血战沙场。 适才展昭独自出营是听说附近山林中有条采药人可以通过的小道,如果能找到,被困此地的八千子弟也许就有一条生路。 毕竟只是探察,虽然不惧,但也不必惹来无谓麻烦,是以他适才出营时将银铃解下。 白玉堂伸个懒腰,“没事,这点辛苦还挨得起。” 时间还早,两人且不急着回营,索性一起打马慢慢到了营边山谷空地,细碎银铃淡淡交鸣,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深秋的傍晚,斜阳荒山,寂寞鸟语,天地间有一种凄绝艳美的气氛,落日余晖铺天盖地烧着山林,展昭侧头,白玉堂的白衣早就染了血污,残阳下越加看不出本来颜色。 那个明亮锐利,意气飞扬的少年侠客正在渐行渐远,他们的青春也在越行越远。 烽火狼烟,军情险恶,他们的生命也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刹那猝然远离,然而在这一刻,展昭心中并无任何惆怅伤怀,而是一派温润安宁。 千山万水他们曾并肩携手跃马江湖。 那些踏实的快乐,妥贴的喜悦,以及小小的,有点唐突的幸福。 “想什么这么入神?才发现五爷风神俊朗天下无双吗?”拔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在展昭眼前猛力晃动,展昭回过神,却半天没接口。 轻飘飘一句话竟噎住了猫儿,白五爷心情大爽,正待乘胜追击,没想到下一句完全不受意识控制脱口而出。 “咦?猫儿,才发现,你的眼睫毛又长又弯比女孩子的还好看啊。”白玉堂瞪大了眼,直直把脸凑了过来。 ……,忍到无可再忍时,该当如何? “喂,猫儿啊,我说,我是在夸你呐,干么生气?”摊手摊脚懒洋洋躺在地上的姿势毫无风度可言,白玉堂混身的骨头象是散了架,却是久末有过的轻松。 展昭闭目靠在松树上,理也不理。 黑溜溜眼晴狡黠转动,“哎哟,好痛。”白玉堂小小叫一声,“刚才不该打太狠,好象箭伤又发了。”。展昭蓦然睁眼。 白老鼠得意洋洋,清清亮亮笑容里浅浅淡淡的温存与无赖,“上当啦,猫儿。”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那张嬉皮笑脸,无可奈何。 ※ 有时我们会怀疑,关于他们的故事不过是我们的一场荒凉大梦,梦醒后什么也没有。在某些微雨的黄昏,我们会忍不住有些怔仲,一千年毕竟太过遥远。 但是当微风吹过,细雨飘落,潮水一波波拍打沙滩,总会有些久远的记忆像雨声、风声、海潮声一般袭入我们的梦境。 于是那些细碎笑声穿越十个世纪的黑夜白天,风尘仆仆跟随清晨霞光一起出现,触手可及。 他们在,一直都在。 重重烟树、浩浩云山,转眼就是千年。 一千年后,任是怎样的十丈红尘都会落成了青苔的记忆,可当我们翻开那一页古旧沧桑画册时,昏黄画面里,却总能看到他们年青骄傲的容颜刀锋般鲜明深刻,刺痛我们的眼。 京城赌局要是还在开,那些买他赢的人怕要大输特输了。展昭遥遥地想。自然知道这只白老鼠十有八九是在装模做样,可他不得不上当,百试百灵,专克猫的骗局。 辉煌远天,囫囵落日一点点坠下去。 ※ 突围定在子夜时分,墨沉沉的夜空不见星月,仅在天边透出一点幽蓝。营地火把跳动,人们沉默无语,勒紧缰绳擦亮刀枪。 时辰已到,整装待发的战士排成一列纵队蜿蜒出了营寨,临行前拱手一辑,给寨门旁肃然站立目送他们远离的黝黑汉子们,火把跳荡,给战士们的严峻脸上罩一层近乎古铜色的暗红光茫,那令他们分外威武庄严。 乘夜突围,为了尽量拖延时间不被敌人发现,必须有人留在营地惑敌,而当敌人一旦发现,激战开始,则由他们来负责断后。 白玉堂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他身上的伤,如果不是因为伤势,不会让那只死猫用漂亮理由说动主帅由他负责领军断后,所谓断后,就是他们之后再也无路,——除了死路。 那只死猫居然还敢厉声喝他,“白玉堂!军情紧急,不要再胡闹了!!” 他红了眼,手握住剑柄又放下,恨恨地想,大战迫在眉睫,那只猫儿……,猫儿最近憔悴了很多,就放过这次。 何况,那只死猫说的也不算完全吹牛,没有什么比有展昭在更令弟兄们安心。 主帅有令,摘下一切可以发出声音的物事,马蹄与锋利枪尖都裹上布条,听不到蹄声也看不到枪尖寒光。 在这个血战将临的夜里借着火光我们看到他,看到展昭,与白玉堂的白衣一般,他的蓝衣早已看不出颜色,烟熏过火燎过沾过重重血污,敌人的、自己的,但是这样的蓝衣穿在他身上,依然说不出的干净清爽。 火光下他的眉宇镇静从容,正细心用布条裹起两个小小银铃,他的神情极为专心致志,仿佛正在做的是件天长地久、一生一世的事。 银铃终于裹好,展昭抬起头,打头的前锋队已经变成暗黑色一条细线,渐渐融入漆黑山林中。展昭伸手递过一个银铃,“好了,拿去吧。” 白玉堂“哼”一声,没有去接。 “还在生气?”展昭微笑,“保护韩元帅责任重大,一旦他们发现我们突围,一定会设法先格杀主将,五弟,你的责任可不轻呐。” 反手一把夺过银铃,“瘟猫,这种事还用你说?韩元帅你尽管放心好的。”火光跳动,白玉堂扬起眉,久末得见的狂放与戾气在眉间风起云涌,狂傲迫人,“有五爷在,想杀韩元帅的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展昭一怔,“倒是你这死猫,要是这回输给我试试看!”白玉堂蓦然抬头与展昭打个照面,刹那间的血气盈目,不待展昭答话便翻身上马,轻轻抖缰,马儿略踏两步,随即一路小跑最终在无边黑夜里疾驰而去,白玉堂没有回头。 微微凉意,展昭抬头,今年塞外第一场小雪,沁凉一点落上脸颊,寒冷里若有若无的清甜,……,五弟,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 生平最漫长的黑夜,仿佛等不到黎明。 惨叫声不绝于耳,兵器交击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划破皮肤斩断骨骼溅出鲜血的声音,展昭伸手狠狠抹把眼晴,喘息着扶起刚被他救下的士兵,“朝东南走!可以撤了!!” 略略调息运气,展昭扬声大喝,“撤退!!朝东南撤退!!!”他的心沉了下去,没有多少人回答他,他的弟兄们要么已沉默着死去,要么正沉默着赴死。 决一死战! 他握紧手中的剑,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下已有薄薄一层积雪,落在他身边的,迅速被鲜血染红,四周全是血红眼晴狰狞神情,仿佛狼群般伺机而动,这个看似温文的青年,杀得他们不得不胆塞。 天已彻底大亮,更远方的呼喝喊杀声越来越遥远,主力已成功突围,韩将军想必也平安脱险,他再次握紧手中的剑,断喝一声冲了过去! 玉堂,……,你一定要平安! 雪后初晴的天空,晚霞越发红的惨烈,没有一丝阻碍,漫无边际焚烧着大地,恍若唱一曲无声挽歌。 到处是尸体,折断的枪枝刀剑,一半在主人手里,一半在敌人的身体里,原本鲜艳明亮的旗帜残破不堪,骑士保留挥舞的姿式与马儿一起倒下。 白玉堂铁青着脸搬过马儿,翻开被压在下面的尸体,不是他。 激战结束后,他顾不得包扎伤口,抢过一匹马迎风疾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想,否则怎么跟开封府的兄弟们,跟他的四个哥哥,跟包大人跟公孙先生交待? 寒月渐渐升起,空荡荡的战场越发静的碜人,手指快要被冻僵,可他一点感觉不到,心都已麻木,这点冷算什么,然后他听到银铃声,细碎微弱,莫非是从幽冥传来? 但是不,铃声在,的确在,熟悉的,穿透力极强,暗哑又清越的银铃声。 白玉堂跳起来风一般卷出去,冲过山路转弯处他站住,月光下有人摇摇晃晃踹跚而行,腰间悬一枚小小银铃。 ——瘟猫,命真大,这样都没死啊。 ——还没被你斗败,我若死了你怎么甘心? ——哼,知道就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