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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蒂亚斯•德里奥目送着菲南达摇摇晃晃的随着人流走向远方,双脚像被钉住一样站在原地。他的手上依然留有她臂弯的余温,甚至他的身体还记得她肌肤的温存,记得她披散的乌发将他包裹的触感。她怎么了?她要到哪里去?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狼狈?她那个足够英俊、也足够邪恶的未婚夫呢? 他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夜晚已经消逝,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马蒂亚斯•德里奥摸了摸脸上的伤,微微笑了,昨天晚上这女人就像只发狂的猫。
***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从西班牙起航之后的第三天,在“圣女克劳蒂娅号”的甲板上。海风吹得她满头的乌发和身上的衣裙一起飞扬起来,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 她是从欧洲来的女富豪,而他是这条航线上出名的职业赌棍。能坐头等舱往返于阿根廷和西班牙之间的人,多数都是投机商和暴发户,他们的钱包中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金币、银币和钞票,每天将天黑之后的数个小时都消磨在吸烟室和牌室中,一边饮着醇酒,一边玩扑克牌戏。他们的钱来得那样容易,所以才能毫不在乎的倾注在一张一张纸牌上,赢了,一笑;输了,还是一笑。能面不改色的付清巨额赌帐,正是绅士必备的修养。 谁是真正的有钱人,而谁只是装作有钱人的穷鬼;谁是所谓的上流人物,而谁只是个镀金的暴发户,在赌桌上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半瓶威士忌下去,昏昏沉沉的男人们无话不谈,谈马、谈生意、也谈他们的女人。 在这些人当中,莱昂•恰卡里塔也许不是最有钱的,不是出手最豪爽的,但他无疑最引人注目。他每每喝到酩酊,便开始大声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自己如何巧妙地运用手腕,让一名有着巨额嫁妆的西班牙美女死心塌地;又是如何说服这位美女背井离乡,和他一起来到新大陆闯荡——很快,一切都是他的了,下了船两个人就会结婚,财产、土地、名望、美色,一切都归他支配、归他挥霍,都属于他。他的女人有这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好似浸了水的最高级的墨绿色天鹅绒。 莱昂•恰卡里塔是那样的洋洋得意、胡言乱语,众人半真半假地跟着起哄。他们都见过他的未婚妻,不管恰卡里塔吹嘘的巨额嫁妆是否属实,至少他们都承认那女人的确很美,美到让人发狂。 ——是的,让人发狂。马蒂亚斯•德里奥倚在船舷上,埋头点燃一支烟,在烟雾的缝隙中注视着不远处的一幕。莱昂拉着那美人儿的手,似乎在说些什么,而他的未婚妻则笑着,一边笑,一边把他四处飞散的发丝收拢起来。大西洋上的黄昏凄美而壮丽,两个人就一直立在黄昏下,美得就像丘比特和普赛克,就像一幅画。 ——只可惜这个丘比特即贪婪又邪恶,宛若花纹华丽的蝮蛇,什么样的女人会爱上一条蝮蛇?那不是特别愚蠢,就是一样有着蛇的秉性吧……马蒂亚斯•德里奥胡思乱想,但无论对这个女人倾注何种恶意的猜测,最终都会莫名令他心烦意乱。他这是怎么了,竟然会为萍水相逢的女人着迷。她甚至从没有和他说过话,甚至没有正眼望过他。马蒂亚斯•德里奥转过头去,凝望脚下深碧的海水,脸上浮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真见鬼,他就像是个十五六岁为爱昏头的青涩小伙子。 **** 这是最后的狂欢,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在望。赌客们的兴致高到了极点,随着酒意渐沉,随着月光在海面上越升越高,各种有形的无形的财富全都在一种半疯癫的氛围中堆上了赌台。莱昂•恰卡里塔早已醉眼迷离,手指颤抖,牌次第揭开,他的钱、他的金怀表和钻石饰针就这样在威士忌的奇香中不翼而飞。他用双手抱住头,骂出了一句下流脏话。 坐在对面的马蒂亚斯•德里奥,身前也堆着几个空酒瓶,目光却依然清澈而犀利。他慢条斯理的把牌收拢起来,似乎随口问道: “恰卡里塔先生,还玩吗?来赌一把大的如何?” “当然——为什么不?” 莱昂努力睁着眼,“你赌什么我他妈的今天奉陪到底!” 马蒂亚斯•德里奥耸耸肩,用手在面前划了一个半圆,赌桌上堆满了他今晚的全部“收获”;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只丝绒口袋,放在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上面。 “全部?”恰卡里塔不可置信。 “全部。”德里奥斩钉截铁。 不折不扣的豪赌!牌室内的其他赌客瞠目结舌,议论纷纷。不约而同的围拢过来。 莱昂•恰卡里塔也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刹那间酒醒了:“你想赌什么?” 马蒂亚斯•德里奥的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露出一个再潇洒不过的微笑:“你还有什么可以赌的,俊小子?我想要那个女人,”他干干脆脆地说。 ——是的,他疯了。他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假如输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但他更想亲近那个女人,哪怕倾尽一切,只求得到几个小时憩息在她怀抱里的光阴。 如果上帝肯帮他,那就会十全十美;假使上帝抛弃他——那也无所谓,反正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就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马蒂亚斯•德里奥笑了。不管使用什么手段,他永远向目标前进,绝不惧怕失败,绝不动摇。他生来就是如此,这是他的风格,永远不会改变——除非他死。 **** 上帝并没有抛弃他。 莱昂•恰卡里塔终于还是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表情、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唤来侍者,颤声吩咐他去取舱房的钥匙。马蒂亚斯•德里奥看着他扭曲变形的脸,几乎以为他会跳起来,向自己要求决斗——如果那样的话,马蒂亚斯至少会对他保持起码的敬意——可是那条毒蛇并没有,他只是无比怨毒的望着,嘴唇无声地翕动,倾吐连撒旦听了都要颤抖的恶毒诅咒。 今晚的幸运儿无懈可击地对所有的赌客们施以一礼,将通向天堂的钥匙抛向空中然后潇洒接住。他看也不看那可鄙的失败者,将满屋的呼声和笑声抛在身后,步出了舱门。 从牌室到客舱,要经过一段甲板。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天空,漫天的星星如同破碎的钻石。他会记得这一晚,永远记得这一晚。感谢上帝,让他活着,让他赢了。 **** 马蒂亚斯开门进去的时候,美人儿已经熟睡。他没有点灯,摸黑走到床边,脱去衣物,将她抱在怀里,吻她无暇的脸,吻她的脖颈、胸口……美人儿醒了,在他怀中颤抖,双手抵住他的胸膛上努力想将两个人分开。 “莱昂,不要……”她抗拒着,喘息着,她心慌意乱,并没有认出他是谁。 他也无意让她知道,他的回答便是一串接一串更加炽热的吻。 怀中的人儿渐渐软化,微微喘息,一双手臂交叠起来遮住眼,固执地把脸埋向一边。他感觉着她发烫的肌肤、她的生涩、她的无措、她汩汩跳动的心。多么像绽放在暗夜中的大朵山茶花,娇俏、洁白、散发出挡也挡不住的媚人香气。 他抱进她,裸裎相对,肌肤相亲,她丛生的海藻般的乌发弥漫着,网住他的身体,也网住他的心。 ……他的吻变成了轻轻的啮咬,顺着纤细的脖颈向下滑。怀中人微微战栗,喉咙中发出一声且长且轻的模糊叹息: “……莱昂,我真爱你……莱昂……” 他的心口突然一跳,在无尽的芬芳中醺然欲醉。 “……我也爱你……”他嘎声回答。 ——身下的柔躯一震,骤然冷硬起来。 沉寂,在黑夜中,悄无声息。马蒂亚斯•德里奥心中泛起一丝悔恨,但又有些奇妙的释然。他见怀中人儿许久没有反应,便俯在她耳边漫语低吟: “我爱你,真的……请别拒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脸侧一阵剧痛。菲南达猛然爆发,疯也似的挣扎不休。想是恨到极处,纤纤十指深深挠进他皮肉里去。 马蒂亚斯一惊之下不由起身,怀中人便趁机挣脱出去,胡乱抓起身畔的衣物和被单将自己裹成一团,黑暗中瞧不见她的表情,却仿佛能听见那一口银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前一刻还软玉温香在怀,仿佛登上天堂,此时却在阴影下对峙,有如夙世仇敌。马蒂亚斯•德里奥脸上、身上、手上多处伤口火辣辣的,这美人儿下手可真够狠。 “你是谁?”竟然还是她先开了口,一字一字死死咬紧,饱含着巨大怒气。 马蒂亚斯在黑暗中一笑:“我是你的爱人。”他说。 “住嘴!”菲南达吼道,“滚!现在就滚!我要喊人来了!” 马蒂亚斯一耸肩:“你想喊谁?那个蝮蛇莱昂?是他给我这里的钥匙,是他把我送进你身边的——你还想喊他么?” 菲南达的身躯在黑暗中微微一晃:“不可能!莱昂他……他……绝对不可能!” 马蒂亚斯的回答冰冷而残酷:“他拿你下注,而我接受了,并且赢了。作为未婚妻,替丈夫偿还债务是你的义务吧?” 菲南达怒不可遏:“你竟然如此龌龊!” “要龌龊也是你的未婚夫,而不是我。他有权利拒绝,但他没有。他也有权利要求和我决斗,但他更没有。怎么?现在明白了?” 一样白色的东西“呼”一下向马蒂亚斯迎面飞来,他侧身避过。菲南达的声音传来: “滚!我警告你,最好现在就离开。否则……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凭上帝起誓,我一定一定杀了你……” 那怒极欲狂的声音到了最后,竟然哽咽起来。舱房内太黑了,马蒂亚斯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明白听到了泪水的份量。 他突然感觉索然无味,感觉厌倦。威士忌浓重的氤氲渐渐在他脑中散开,这个夜晚多么无聊、多么荒谬!那些瑰丽的、幻梦般的色彩骤然腿尽,一直在怀中汹涌不息无法克制的欲望也荡然无存……菲南达•卡布莱拉哭了起来,她努力压抑着,但那哭声超乎她的控制力之外。 马蒂亚斯•德里奥自嘲地笑着,胡乱披一件衣裳转身步出舱门时,大西洋上的月亮已经高高挂在中天。南十字星光华灿烂,那是天父放置在苍穹上纪念他爱子的永恒祭坛。祭坛之下,人类依然如一千八百八十年前那样愚昧,那样坚强,那样残酷和温柔……整个世界被包裹在午夜黑蓝色大海之中,如同母腹内孱弱的幼儿。 ——在远处水天相交处、目光的尽头,在明月照不到的地方,那是阿根廷。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 14:51:5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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