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1994年的影子国王

朱七 · 发表于 2006-6-7 22:59:00

在一个古老的小镇上，生活着一个名叫普雷斯的男孩。他的中文名字不是这个。他刚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就说：我们的孩子将来会成为Elvis Presley那样伟大的歌手。但是除了班主任点名时他潜意识总是对他的大名不知所措之外，这个小名从来没有给过他实际的意义。他也听过Presley的歌，以温情式的评价来看，远不如他父母年轻时来得狂热，事实上就是淡漠。1994年刚开始的一个月，他每天清晨骑着山地车去郊外的学校上学，随身听里放着的是beyond或者陈百强的歌曲。

普雷斯是个念初中一年级的普通少年，除了听音乐和看小说杂志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喜欢边走路边踢街上的小石子，这一点显示出一丁点的与众不同。还有不为人知的一点，他喜欢在每个周末做完所有的功课读完一些书籍后，独自呆在卧室里安静地观看意大利甲级联赛的直播。他的父母给了他一台黑白的电视机，当然他父母的卧室里增加了一台大彩电。可是他很喜欢自己的电视机，那里面有他称之为的“秘密王国”。

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广场。在广场靠近中心的地方，有个平整宽阔的草坪，草坪的一边放着两个球门架子，象是一个小型的球场。节假日有很多人喜欢聚集到草坪上消磨时间，也有一些跟普雷斯同龄或者年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会在这里踢球。普雷斯闲暇的时候也会来到这里，在尝试他最喜欢的球星之一罗伯特.巴乔的一些技术动作后，他发现自己显得太瘦弱了，而且没有踢球的天赋，因此他一般都在旁边当观众，伴随他的是随身听，偶尔他也会客串守门员。男孩们的动作很笨拙，可是也很有趣，有时也发生一些“激烈的战斗”。他的语文老师，那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孩一些周末的午后也会来到这里。她喜欢穿鹅黄色的衣服，夏天是长裙，秋天是一套运动休闲装，冬天是羽绒服，使她看起来又轻又软。她留着齐肩的短发，喜欢把鬓角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去。普雷斯总是微笑着和她打声招呼，也不多聊。当她一个人坐在草坪边的老榆树斑驳的阴影里的长椅上看书的时候，普雷斯偷偷地用眼角看着她，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普雷斯从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听beyond和陈百强的歌曲。他的一个舅舅是他们的歌迷，买了差不多几百盘他们的盒带，而且这个舅舅日常最大的开支都用在更新录音机上头。普雷斯的随身听也是他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最新款的，他嫌普雷斯父母给普雷斯的随身听太破太旧。所以当世界杯开赛的两个月前nirvana的主唱Kurt Cobain开枪自杀后，普雷斯开始疯狂地听这支美国摇滚乐队的盒带的时候，普雷斯父母的脸上竟会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并且开放式地为他支付收集盒带的费用。过去的一年beyond的主唱黄家驹在日本从高台坠落身亡，陈百强服用大量的药片后不久心脏衰竭弃世，他的壮实的舅舅瘦了整整一圈。普雷斯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加深了对这两个歌手音乐的喜爱，直到Kurt Cobain的加入来冲淡这种感情。当然这种冲淡也是他人为的。

但是普雷斯1994年的整个夏天还是献给了远在美国的世界杯。他在卧室里守着他的那台黑白电视机，看完了所有的直播。所有的直播都是在凌晨，有时太困，他恨不得把眼睛用牙签撑起来。他用过各种办法来消除自己的睡意，用左手手指狠掐右手或者用右手手指狠掐左手，用筷子扎大腿，到浴室将水龙头拧到最大，用凉水冲脸。他看到喜欢的球星马拉多纳在战胜希腊和尼日利亚后上了看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球队输给了保加利亚，然后又输给了罗马尼亚。那个球王捂着脸在痛哭，普雷斯能够看到他的眼泪一颗颗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掉落在地上，普雷斯甚至能听到泪珠掉落在看台的地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响声。他的另一个英雄罗伯特.巴乔在小组赛疲软至极后淘汰赛阶段凭一己之力挽救了意大利国家队，最后在玫瑰碗球场把点球高高地打向空中。他在那些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比看台上的马拉多纳和玫瑰碗球场的巴乔更孤独。

当最后一场演出的幕布落下来时，普雷斯在电视机前呆了很久。他回想着那些悲伤的时光。最后他决定找人诉说。他的父母都不是球迷，那天凌晨接近六点半的时候，他经过父母的卧室，他们鼾声正浓。他去了外婆家，敲响了舅舅的房间。舅舅穿着睡衣，满脸困意地打开门。

“嗨，普雷斯，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吗？”还没有胖起来的迹象的舅舅揉着眼睛问。

“对不起。”普雷斯说，“今天早上的球赛你看了吗？”

“你知道，我不是球迷。”舅舅困惑地摇了摇头，“今天早上有球赛吗？是哪里的球赛？网球还是曲棍球？”

“是这样。”普雷斯显得兴味索然，“今天早上直播了一场足球赛。”

“哦，是吗。”舅舅说，“普雷斯，你是球迷吗？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是的。”普雷斯说，“我只是看了场足球赛，然后睡不着，就过来了。”

“那你进来吧。”舅舅说。

“算了，我想我还是去广场那里跑一会儿步，接着就要去上学了。”普雷斯疲倦地低着头挥了挥手，跟舅舅再见。他挥手的姿势显得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然后他转身离开了，留下身后一脸迷惑的舅舅。

到了学校，班级里就象往日一样平静。课间休息的时候，普雷斯跟一个很要好的同学趴在走廊的扶手上看着天空中飞翔的鸽群。鸽群发出刺耳的燥声。

普雷斯试着用平淡的口气对他的同学说：“罗伯特.巴乔今天早上踢飞的点球真是可惜。”

那个同学眨了眨眼睛，显出一付机灵相，试探着说：“罗伯特.巴乔，尤文图斯那个吧，他今天上午在踢球吗？是不是录像？你知道，意甲已经结束了。”

从普雷斯以前跟他的聊天看，他的某个表哥是一个肤浅的球迷，知道一些球星的分类什么的。他对足球还是知道一点的。普雷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放学后普雷斯去了一个厨师朋友那里。他正在大饭店的厨房里炒菜，忙得浑身大汗淋漓。

“知道世界杯吗？”趁着他把菜弄到盘子里的时候，普雷斯问。

“世界杯？”他犹疑地看了普雷斯一会儿说，“世界杯是什么啊？”

普雷斯听了立马想走人，想了想还是觉得解释一下的好。

“世界杯就是一种国际性的足球赛。”普雷斯说。

“原来是这样。”他说，“我对足球不感兴趣。何况这些天我还很忙，你看这里的老板，让我忙死忙活的，还挑三拣四絮絮叨叨，也没长几个工钱，我都不想在这里干了，除非他再找几个厨师帮忙。”

普雷斯敷衍了几句就往门口走。在他离开之前，厨师冲普雷斯说：“还是你们小孩好啊，无忧无虑的，而且你父母都是有文化有水平的人。”

之后的一天下午，普雷斯孤独地坐在小镇广场草坪旁边的长椅上。他还没有从世界杯的情绪中走出来。后来他看见他的语文老师远远地走过来，象往常一样，她手里拿着诗集什么的。她在他的身边坐下。她跟他聊天，普雷斯也跟她聊了很多，他们原本就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普雷斯发现她比她想象的更美，课堂上她的话题从来就没有放开来。她说他很聪明，知道很多，他觉得她是在恭维他。后来暮色已经降下来了，她要离开了，普雷斯突然想到了什么，脑子里转了N圈，还是打算一吐为快。

“老师，你知道马拉多纳，知道罗伯特.巴乔么？”普雷斯说。

“马拉多纳？罗伯特.巴乔？”语文老师想了想，普雷斯觉得那一刻她的眼睛似乎突然变亮，随后她的一句话在证明那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马拉多纳好象是个球星吧，我听人说过。至于罗伯特.巴乔我就不知道了。对足球我知道不多。普雷斯，你还是把注意力放到学习上来吧。我知道你每科的成绩都很好，很均衡，但是你可以走得更远。”

于是，最后，普雷斯还是决定放弃跟别人谈美国世界杯或者足球、球星的打算，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爱着足球。

到了初中毕业一天，普雷斯站在学校的门前，周围都是拥挤的同学，他们都穿着洗得很干净的校服，向母校做最后一次告别。这时他发现他的语文老师微笑地走向他。

“普雷斯，我其实是骗你的。其实同你一样，那一年我也熬夜完整地看完了美国世界杯的全部比赛。我知道你喜欢马拉多纳，喜欢罗伯特.巴乔，也喜欢nirvana。我跟你一样都真切地明白，无论马拉多纳、罗伯特.巴乔还是Kurt Cobain，都是94年永远的影子国王。除了我们之外，我想世界上很多人都这样认为的，只是他们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普雷斯至今不明白她欺骗我的原因，但是他认为她是善意的。十二年以后的他怀着严肃的心情打下这些文字，心情一如初遇的时候。就让我们的内心把这一切珍藏到永远吧。永远，直到我们死去。

永远的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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