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曲2-2:神之眼·迷之人
拉尔夫·科里亚:在大陆历史上所有的官方纪录中,这个人都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也正因为如此,他被称之为“迷之人”,或者“没有过去之人”。他出生地不明,自称为博纳格伯爵,但是博纳格是位于迪那摩山脉北方的不毛冻土,从来没有国家会将那里作为封地。
不过,在大陆上许多非正式记录以及各公会的非公开记录中,我们大概能够了解一些拉尔夫·科利亚的身世。年轻的他曾经是颇受关注的心灵魔法师,后来放弃魔法转入炼金术的研究,曾经在欧塞尔大贤者居伊·鲁的私人实验室里出任助手。
伯纳乌历四九七年、大陆历六一零年,旅行大陆搜集炼金材料的拉尔夫进入了布奇亚帝国伦巴底公国都城米拉诺郊外的杜里尼森林——传说中隐士之墓的所在地。从创世以来,未经邀请而进入那里的人,全都从大陆历史中消失了——但是拉尔夫却是一个例外,这位不速之客虽然没有得到隐士之墓主人的认可,却依然活着从杜里尼森林中走了出来——虽然为此“失去”了一只右眼。
拉尔夫·科里亚并没有回到他在欧塞尔的老师那里,而是去了北方的拜尔特兰教廷,并且结识了刚刚当上神圣骑士团副团长的达利桑德罗·安德烈斯·沃尔夫斯。在放弃了魔法之后,他又放弃了自己第二个目标:炼金术。没有人知道他想要的以及发誓要为之努力的事情是什么,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年纪。
事实上,他掌握着神龙·冰暴的秘密;更是最初解读出《拜尔特兰·大预言书》真实含义的人。而他在杜里尼森林里的那次奇遇,如同他自己对斐欧拉说的话:
“……在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去的时候,‘他’出现了……那么柔和而温暖的光,我得救了,却也被永远改变了命运……那样一种生存方式,那样一种沉重的责任以及无限遥远的目的……最幸福又最痛苦的存在,一直望向彼处的目光……打动了我的心……”
(零)
“……如你的右眼被污染,剜去它,紧随着神——以免你的全身堕入地狱……”
——《拜尔特兰·大预言书》《第十一卷·箴言》
(一)
斐欧拉·普拉森特下意识的裹紧身上的斗篷。她并不是觉得冷,只是身畔呼啸的海水令她心悸。在这样没有星光的夜色中,一弯苟延残喘的上弦月斜斜的挂在天边,朦胧月光下黑色的大海似乎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怪物,随时都会疯狂的向她扑来。
害怕么?是的,当然。但是这样的恐惧感斐欧拉已经习以为常了。比起她独自一人穿过卡恩沙漠,独自一人经过漫长的旅行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这种恐惧感真的不算什么了——毕竟这段漫漫长路终于及时到达终点;而回程,她不会再是孤单一人。
今天是这个叫做欧塞尔的城市“自由祭典”的第七天,约定之日。她的任务是午夜在港口会合一个重要人物,并且护送他或她返回都城那许。是的,斐欧拉甚至不知道这是位男人还是女人,更不知道他的相貌或者其他特征;达利桑德罗只是说:“你按时到达,那个人会找到你的。”
“……那我怎么分辨呢?”这个问题斐欧拉当时并没有问,当她骑着马,奔出五十哩之后,才突然想起来。她勒住马只思考了几秒钟,就放弃了回去的念头。“达利哥哥既然没有说,那么就一定是没有这个必要……”这就是斐欧拉的理由。
约定的时间是午夜之后,这时候整个欧塞尔城的居民都刚刚从广场舞会和露天宴会中回到自己家,抓紧时间在太阳升起之前、新一天的狂欢开始之前睡上三四个小时;而异乡客们大多更是早都倒在酒桌下面发出鼾声了,本来就很僻静的港口更是一个人都看不见。
“奇怪了——”斐欧拉在沙滩上缓步而行,海浪在她的脚边蹒跚不住,“我明明听见了笛声,那么美丽又哀伤的音乐,为什么会没有人呢?”她想着,随即轻快的纵跃,登上一块高耸的礁石。
站在高处,海浪的气势显得更加恢弘而磅礴了。潮头在礁石下轰然撞成粉碎,细碎的水沫在月光下发出模糊的明辉。生长在内陆的斐欧拉从来没有见过海,博大的浩瀚的以不顾一切的姿势席卷而来、午夜黑蓝色的大海——有一点似达利哥哥呢……
这时候脚下一个黑影一动,斐欧拉一惊,随即镇定,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凭轮廓分辨仿佛很高,应当是个男性,是自己在等待的人吗?
“对不起呢……先生?我是否打扰了您?是了,刚才我仿佛听见有笛声……”斐欧拉很小心的问道。
那个黑影沉吟了一下,回复传来,声音平静而有礼,却明摆着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哦……没有,我正要离去……”
那一刹那,斐欧拉失望了。看来只是个碰巧在这里的陌路人,她想。但是立刻的,她又戒备起来,手伸向斗篷内,握住怀里的圣徽。
她面朝大海,却偷眼望向那个人。看见那家伙从侧后方慢慢的离去,以跳跃下岩石的身姿来看,很轻灵却显示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技巧,才渐渐有些放心。
那个身影很快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斐欧拉握紧圣徽的手终于松开,“……也许真的只是碰巧遇见吧,”她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骤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也听见那笛声了对吗,普拉森特小姐?几百年来,我们可是最有耳福的人类呢……”
(二)
很久很久之后,斐欧拉·普拉森特依然无法准确的形容拉尔夫·科里亚的声音。那种轻柔如同叹息的语调,即使在谈论杀人的时候,也好似在絮絮讲着情话。
他笑着,在虚幻的月光中、在斐欧拉全无察觉的情况下凭空出现,斐欧拉无限惊恐的转过身,手中的圣徽刹那间明亮起来,并延伸出吞吐不定的剑芒。
“……连祈祷都不需要,就能够使用这样强大的力量,斐欧拉小姐——安德烈斯说的没错,你果然被创世神无比恩宠。”那人面对着传说中的“神刃”,声音里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他就站在斐欧拉对面,那样近,却因为背光,完全看不到容貌和表情,只有深色的长卷发在海风里翻飞。
斐欧拉把握着圣徽的手放松,闪耀的青蓝色剑芒黯淡下去、消失了,她问:“你是谁?”
对面那人模糊的笑意变得清晰起来:“普拉森特小姐,你还在我的攻击距离之内,这种时候就收起你的‘神刃’了?……还有,你实在太不警觉,过于注意那个精灵了,却完全没有顾及我——如果我想要你死,你的尸体现在已经被丢进海水里了……你知道么,小姐?这里的海潮是向下的,尸体丢下去的话会被卷进大海的深处,永远不会浮上来呢……”
斐欧拉·普拉森特听着这段用无比温柔的语气说出的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但是她却完全没有退缩,也没有再一次将‘神刃’呼唤出来,而是突然迎上前一步,高昂着头,用自己最镇定的声音回答:
“……谁知道呢?如果你想你可以试试。不过我向你保证,在你的武器刺进我胸口之前一刹那,你的灵魂必定会先一步离开你的身体——我并不是一个会被三言两语吓倒的小女孩……我放下剑只不过是因为我判断你是我要寻找的那个人——并且即使判断失误,我也有绝对的自保的信心罢了。”
对面的身影陡然沉默,仿佛怔住;许久之后笑声再度响起。这一次是欣快的、甚至是自嘲的笑。
他望着面前这个依然止不住颤抖、却无比骄傲的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十七岁少女,瘦弱的身躯、月光下耀眼的紫色乱发以及与她的年纪完全不符的坚定的眼睛——那男人黑色的披风突然如花朵般绽开,颀长的身型单膝跪倒,郑重而虔诚的持起少女的手,在少女纤细的中指第三个指节上印下如海风般沁凉、如羽毛般轻柔的一吻——这一吻让斐欧拉心里一颤,让她无端想起了达利桑德罗。
“斐欧拉·普拉森特小姐,请接受我的生命……”他几乎是虔诚的轻声呢喃,“鄙人——博纳格伯爵拉尔夫·科里亚,愿为您粉身碎骨。”
(三)
“……您怎么知道就是我?”斐欧拉忍不住问道。
拉尔夫向前走了两步,把脸显露在月光下,笑了。他长了一张大陆南方布奇亚人的脸,右眼仿佛受伤了,斜斜蒙着一条深色布带——一张斐欧拉从来没有见过的、非常陌生的脸;但是那个笑容竟然叫她觉得不可思议的熟悉。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站在海风和飞舞的浪花之中,斐欧拉小姐——我可以叫您斐欧拉小姐吗?您会生病的——我们不像那个精灵……”
“精灵?”斐欧拉诧异的问道。
“是的,一个精灵,他刚刚离去——非常稀奇不是么?大陆上已经有几百年没有精灵来访了,何况他还有一把非常不得了的剑。”
“难道世界真的会改变吗?真的会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就像达利……嗯……沃尔夫斯大人说的那样?”
拉尔夫又笑了,这一笑简直熟悉的令斐欧拉落泪,“是,就像安德烈斯说的那样。大陆已经安逸的太久了,如果它是一口大锅的话,底部的油已经开始沸腾——并且马上,搅动这口大锅的人就会出现……不过这个话题现在似乎并不着急讨论——”他轻轻跳下礁石,站在低处伸出胳膊悬在空中,“我有这个荣幸为您效劳吗,美丽的小姐?”
直到温暖的炉火完全燃烧起来,斐欧拉才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冻得几近僵硬和麻木了。她向炉边靠了靠,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折叠好盖在膝盖上,被浪花打湿的下摆正对着火焰。他们现在身在一处距离码头不远的小木屋里,屋内干净整洁,斐欧拉推测拉尔夫可能就住在这里。
那个男人也脱掉了黑色披风,把自己巧妙的藏在壁炉的阴影里。斐欧拉忍不住打量了他好几眼,他和达利桑德罗完全不像,为什么会有那么神似的表情?
那男人仿佛知道斐欧拉在想着什么似的,突然说了话:“怎么?看到了我就想起了安德烈斯?”
斐欧拉被吓了一跳,红晕不由自主爬上脸颊,“不、怎么会……”她说。
“真的么?”拉尔夫的话语里半是戏谑半是认真,“……你脸红的时候很好看。”
斐欧拉有如中箭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张口结舌:“科利亚先生……你、你……”
笑容再一次回到拉尔夫脸上,他低下头,双手伸到脑后解开缚着的布巾——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来,张开双眼看着斐欧拉……斐欧拉倒抽口凉气,完全惊呆了!
和温柔的褐色左眼不同,拉尔夫露出的这只右眼是非常纯净的碧蓝色,好像最晴朗的天空那样蓝,镇定、克制并且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悲悯——那是达利桑德罗·安德烈斯·沃尔夫斯的眼睛!
“达利哥哥……”斐欧拉的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泪水;而面前的拉尔夫·科利亚的脸部肌肉痛苦的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忍受着某种酷刑,“为什么会这样?”她问。
拉尔夫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慢慢的有条不紊的把遮住眼睛的布条缚好,给壁炉中填上两根木柴,然后退回到深重的阴影后面。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终于传来:“准备好了听故事了么,斐欧拉小姐?”
(四)
“当我还极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和你一样年轻。由于冲动和自大,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闯进了杜里尼森林……让你吃惊了,小姐?是的,那里就和传说中一样,是禁忌之地,是人类不该去的地方,我也差点死在其中……在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时候,‘他’出现了……那么柔和而温暖的光,我得救了,却也被永远改变了命运……那样一种生存方式,那样一种沉重的责任以及无限遥远的目的……最幸福又最痛苦的存在,一直望向彼处的目光……打动了我的心……”
“……那是什么?”
“不,别问,小姐,这是游戏规则;我讲述,而你不要提问。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也许也会遇到‘他’,但是不是现在,现在什么都别问……因为‘他’,我最终活着走出了森林,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不应该看的东西,那是没办法挽回的……我的右眼瞎了,不,不应该说‘瞎了’,它只不过再也看不到现世的情景;而那个‘禁忌之事’却在我眼前不断不断重演……斐欧拉小姐,您该当知道,在拜尔特兰的教典里,有关于‘看到地狱之右眼’的说法吧?”
“……如你的右眼被污染,剜去它,紧随着神——以免你的全身堕入地狱……”
“背的真好,完全没错……斐欧拉小姐,您会是一个好祭司,就像安德烈斯告诉我的那样。”
“……达利哥哥他……?”
“哦,小姐,你又忘记了规则……不过没问题,不用说对不起,我就快讲到你的‘达利哥哥’了。带着被诅咒的右眼我开始在大陆流浪,我很多次想到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后来我明白了,每件事情发生自然有它的价值,即使这件事情不是我们想要的,也必须接受并且努力使它产生比较好的影响,不是么?所以我去了拜尔特兰,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你的‘达利哥哥’,我给他看了我改变我生命的‘禁忌之事’,我给他看了所看到的一切……”
“你给他看了一切?”
“不可思议是吗?其实很简单,一个很初级的魔法,连刚入门的小法师和炼金术师都能使用。他们用这种法术将自己的精神力分散,注入各种玛纳宝石;魔法师用宝石辅助冥思,而炼金术师用宝石做炼金人偶的灵魂代替品——但是这种法术在两个独立的灵魂之间是被禁用的,只有最高级的心灵魔法大师才敢于做这种灵魂共鸣试验——将两个灵魂连接在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这……这简直是恶魔的技术!”
“说得好,小姐!没错,心灵魔法到达一定高度确实是会踏入恶魔的领域。灵魂是神的造物,人为干扰它是不道德并且渎圣的,教廷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如此敌视魔法师吧……不用多说这个了,总之我做了灵魂共鸣试验——和你的‘达利哥哥’……”
“达利哥哥怎么会允许你做这种事情?!”
“你不了解他,小姐——别~别生气,我没有恶意,了解并不是爱情的前提;如果我告诉你在安德烈斯内心深处,真的是非常非常爱你的,可以抵消我对你的冒犯么?呵呵……你放心,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只除了一点点记忆被我窥探——灵魂共鸣试验非常成功,我的目的达到了,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但是我也因此失去了一切……我的魔力消失了,我的身体也发生变化了,我的右眼成为了他的眼睛……”
“我、我不明白……”
“你知道炼金人偶么,斐欧拉小姐?被装置了注入控制者精神力的玛纳宝石的炼金人偶会成为主人的分身,主人可以感知炼金人偶‘看到’、‘听到’、“触摸到’的一切——现在我就好像安德烈斯的人偶一样……他虽然不能控制我(他毕竟不是一个魔法师;如果他是,也许他真的能够做到),但是对他来说,我完全‘透明’了,我的记忆我的感觉我的想法甚至我的龌龊念头他全部都能知道——只要我张开这只和他一样的眼睛……”
“……这是很可怕的经历,小姐……我丢失了一切,过去、魔力、甚至作为人最起码的隐私……人这种生物是必须掩盖在一张面具下面才能好好活着的;才能不被飞来的毒箭所伤害;才能维持所谓的尊严——而这些全都是我自找的。”
拉尔夫·科利亚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后变成笑声,那种总带着一丝标志性讥诮的笑,仿佛在自嘲,或者在骄傲的嘲弄着命运的无情。
“……别哭,我看见你的眼泪了,斐欧拉小姐……我说了,这都是我自找的,所以我对这种结果完全没有怨言……说实话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多?让一个美丽的小姐为我落泪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我的心会碎掉——我说过了么?你脸红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也许安德烈斯的灵魂对我的影响,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这一切谁知道呢?”
(五)
伯纳乌历四九九年,大陆历六一二年,九月十日,欧塞尔的集市上,被众人围观的精灵埃斯塔·坎比亚索无意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位披着长斗篷的美丽小姐。他认得她,他的伙伴克劳蒂娅称她作“非常可怕的人类”,可是他总是觉得那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气息,难以描述、与众不同……也许他的凝视被发现了,她和她的同伴很快抽身而去,在层层叠叠的人海中消失了踪影。
“有一天也许我还会再见到她……”坎比亚索突然有这样的预感,他无声的对自己的伙伴说。
“切~~~~~~”克劳蒂娅在他的脑海里发出非常不屑的怪叫作为回答,“小姐我都告诉了你那个女人很可怕,何况她是个‘人类’呢——你眼光实在有够差!”
“小东西你胡说什么呢!”埃斯塔曲起手指在剑柄上弹了一记。
“呜呜~~你欺负人家呢!”小东西非常之不满……
当奸商艾玛尔这一天的生意结束,埃斯塔·坎比亚索步回商馆的时候(路上一直在和克劳蒂娅斗嘴),斐欧拉·普拉森特和拉尔夫·科利亚正走出欧塞尔城的东门。
“……斐欧拉,带好我交给你的东西。假使有人抢夺,第一保护你自己,第二保护那东西,最后再顾及我。”两个人整理好行装上了马,拉尔夫说。
“如果有人抢夺,我会在第一时间杀了他们,所以你不会有事的。”斐欧拉·普拉森特平静的回答。她把凌乱的头发理向脑后,持起马缰,“我会把你和那东西一起平安的送到那许,我答应了达利哥哥,就一定会做到!”
太阳逐渐的移向西边,背朝着大海的方向、背朝着欧塞尔城,两匹马在平坦的原野上飞快的奔跑起来——
(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4 14:53:5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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