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郎窑红影

若0120 · 发表于 2004-7-21 22:08:00

郎窑红影　　我是个鬼。真的，我没有吓唬你们。　　往前边看，对，就在这儿，博古架上。哪有这么安静的鬼？可按照你们人类的标准，我　　不吃不喝的还有自主意志，那肯定就是异类啊。　　我老家在江西，村里时代给官府烧窑，谁都能对瓷器好坏说出个门道。父亲是陶工，母亲在家里务农，我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家了。母亲给我绣了一些衣服的花边，还有漂亮的莲鞋。　　我要嫁的人在东村，是个秀才，听说已经有了功名。可是要给家里守制，就误了。我不在乎，他可以再考的。再说了，小户人家无所谓的，朝廷里的大官们不是也要心惊胆战的守着帽子，哪有在家男耕女织的简单。　　他见过我的，那次父亲还打酒和他一起喝，最后两个醉得在家里睡了一天。可是他醉了还吟诗呢。母亲很满意我们的婚事。他们家那次来看人，听说留下的话是——人长得水灵，看着也精干，那就成了。我在等着，下个月初一。　　可是刚过了月半，父亲回来，到家里就对母亲流下了泪，怎么了？我很奇怪，父亲还有要哭的事情？　　到母亲也大哭的时候，我明白了。官窑里的东西今年进贡的日子进了，可是那釉色都不满意。江西巡抚郎（廷级）大人的命令，到时候没有进贡的，就是很严重的罪过了。地方官按照指示，一级一级的下来就到了这些艺人头上。给皇上上寿的东西啊，郎大人不经心不行啊！　　父亲说，那釉色本该是宝石红，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上色。　　请风水先生看了，请算命先生批了，有什么邪崇呢？父亲的头一夜就白了。母亲扔下了手里的活，到窑那边去看，但是女人要站得远些。算命先生再次算到的结果就是，要有人生祭，要处女。而交货的日子就剩半月了，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们村里那年也巧，女孩儿没出嫁的只我一个！　　命啊！　　我母亲那哭声，东村都能听得见！那秀才的娘跑来我家，说要赶紧成亲，我父亲说就这么办了吧，不要说礼数了！第二天我天不亮就起身，梳洗打扮了，我就和来接我的人一起去东村。　　我刚到村口就看见身上写着“兵”字的人们，在驱赶着一些陶工，他们是监工的！他们是杀人的！是么？我看着头皮就发麻了。我一走，嫁出去了可以活命，我的父母，还有全村的陶工就完了。我的脚在莲鞋里那么不自在，我娘做的新鞋啊。　　我从青布轿子里往外看，天！我是个罪人啊。窑边上的一队陶工都准备往窑里填。没有女子，就拿工匠生祭，不见红釉就不能交差。兵丁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县令的脸上没有表情。　　我的手指头粘在了轿帘上，好像很烫似的。　　很烫。对，那窑也是很烫！什么东西去了就全都没有了！　　我的父亲要是也被填了窑呢！？轿子还在走着，好像要到了，又好像没有。我耳边还有陶工们的求饶声，还有女人的哭声。我的娘也会哭的吧，尽管我可能逃出去，我们村都会恨我吧，我不敢再想，我觉得我已经烧着了，骄子里面是红的，还有我的喜衣，我就已经是一团火。　　我忽然从轿子里冲出去，差点跌了一跤！轿夫们傻眼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是我的乡亲们，还有我的父亲，都要进窑里吗？　　我到了窑边上。　　听说，铁都能化成水，何况是活人！兵丁们呆了，陶工们呆了，乡亲们也呆了。我对他们说，这村里就我一个女孩儿，既然要祭红，那就要我吧！　　我的父亲还没来，我的母亲在家以为我安全了，我的丈夫在等着我。可是，皇上要用祭红瓷，巡抚也下了命令，要女孩子生殉，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几步就上了窑顶，那个口，是一张血口。下面是火，是…… 　　我跳下去了。　　就一下子，很快的，没有痛苦的。　　我化成了烟。我飞出来看到所有的人，兵丁、县令、村民还有陶工们，还有我的父母公婆，还有丈夫。他们都跪下了。但是他们的脸上没有悲哀，有的只是解脱。甚至欣喜。可是我父母亲人的脸上，那样的痛啊。　　我看到了所谓莹澈浓艳的郎窑红。　　人们说以前的豇豆红是柔润的，祭红是含蓄深沉的。郎大人得意地说，郎窑红是极点，是极品，莹澈浓艳。对。我的血啊！　　供皇上用的那一炉，个个都染了我的血。他赏给贵族一些，留下了这一个在他的寝宫。　　我看着皇帝的手抚摸着那瓶子，里面有我的灵魂，我的躯体本来等着我丈夫爱抚，可是我等来的是通体的寒意。　　皇帝老了，手上有寿斑。他年轻时候听说可威猛了，文治武功的。现在看着也慈眉善目的，就像个普通的老人，不显山不露水的。有时候没有人了，自己看看书，还说说闲话。　　他的那些儿子们都很能折腾，看来老皇帝是有些烦。我想我既然是为了家国才死的，我就让皇帝高兴吧，于是那个梅瓶的梅花总是不谢的。开始皇帝很奇怪，后来人说是祥瑞，他也就相信了。　　我就静静的在梅瓶里，从不给人捣乱。　　我每次看着皇帝在为他头大的事情急，我也有点发愁。谁家里都有难念的经。　　我不知道我那个丈夫如何了，他一定会再娶的。没有男人为女人等一生的道理。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就是望门寡，我就得等一生。　　就这样，我在寝宫里呆着，看皇帝，看太监，看妃子，看到有一天，人们都哭起来了，可是哭得好假。原来是皇帝驾崩了，人们哭得倒有一种辞旧迎新的感觉。是啊，新主子在那儿看着呢。　　新皇帝又是个厉害人物。他对谁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写东西每天都很多，对自己的书法很得意。他确乎有得意的资本，那字真是太好看了。因为他每天都要写万字批文，练不好就怪了。　　新皇帝也不是没有业余生活，就像我们家里也有农闲的时候，也有歇工的时候。他喜欢瓷器，喜欢养宠物。听说玩物丧志，可她不是这样的，居然也有声有色。那个国家的人们骂他很凶，但骂人的人交的税少了，吃的米多了，国库好像也充实起来。我在宫里看了那么多年，也有了一些文化，知道了他的为政之道是过头了一些，不过终究有效。　　新皇帝也变成了老皇帝，他也为储君的事情操心。他的儿子们不多，可是也有个作乱的。为什么皇家都这样呢？他下令杀儿子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水雾。又是儿子，又是罪犯，怎么办？他手里有一串佛珠，捻来捻去的，碎了一地。红珊瑚珠子。他的手指上也有血滴下。　　他看着我，不，是容纳我灵魂的梅瓶，看着我一身的血红。我也看见他两眼的血红。　　我想起了那两个据说是他要处决的弟弟。下令囚禁的时候，皇帝的表情和今天很像。　　不久，皇帝又换了，是个年轻人。他对于玩的东西太在行了，没有他不接触的东西。他觉得只有我那样的郎窑红不够，又做了很多新的。这次令我高兴的是，没有一个沾满血气，那些瓶子都是平和的在那儿呆着。　　可是他最喜欢我那个瓶子。他不许别人碰，自己每天擦。渐渐的，我变得特别红特别艳，直至他在整个屋子里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我——我的容器。在我也识字之后才知道，我的名字，叫做郎窑红观音尊。　　我渐渐的习惯了看着皇帝太监妃子来回的过，“喳”声不绝于耳。　　可是，慢慢的，这里的皇帝不那么爱做事了，就连闲事都不做了。他们不是在另外的寝宫就是干脆搞人间蒸发。一个很能干的太后管理起国家来。这个国的瓷器也不如以前好了。这个太后喜欢翡翠。她的很多零碎用品是翡翠做的，她对那些瓷好像不太感兴趣。再也没有抚摸过我和周围的瓶子。我里面也早就没有梅花了。我是空的。　　这个国好像也快要空了。　　有一天，太后居然换一件蓝色布褂子，和皇帝一起到西边去，西安。西边也不安宁啊。可是他们说那个李中堂也摆不平，于是两宫就逃。这个国。乱了。这个宫，也乱了。　　有个太监，前几天还挨过打，今天突然跑过来一把抓住我，包了两层绵纸，又扯了块门帘布一裹，就出了宫。我很想使他拿不住我，但是我又不愿意让他摔碎我，就随他到了一条街上，好乱的街。　　琉璃厂。　　我被卖了。　　那个古玩店说，脱口垂足郎不流。好，真货。那太监得了银子走了。我在那个古玩店昏暗的橱子里过了一冬。　　古玩商是要留着我待价而沽，可是八国联军在北京城里不那么有耐心，抢晚了皇宫在民间也同时抢夺着，烧杀着。　　我看到了同样愤怒和悲哀的脸。北京城满地的血色，满眼的刺刀，军靴。　　我看到了一个日本的矮个子军官，一把东洋刀就逼得这个店的主人和伙计跑了，头都不敢回！那鬼子可能觉得太容易了，干脆在店里挑拣起来。看着这个好那个也好，都放不下。金镯刚拿到手里，看见翡翠，就扔了；觉得字画不好拿，就撕碎；最后看见了我，觉得不错，炒起来，把他选中的能拿动的珠宝倒进来抱着出了门。　　他的上司看见这些东西，Sooyidaisina!仁丹胡下面嘴都笑歪了。这个日本人是个中国通，他要求下属把容器孝敬了，珠宝不要。　　我被塞进木箱子，随着那个军官到了大阪。　　他把我放在家里一个保险柜里。只有在炫耀他的效忠和武功的时候才在酒会上吩咐他的女人，喂！把宝贝拿出来！就这样，有个人看见了我，记住了我。　　那时候中国已经没有了皇帝。可是人们过的日子也不好，兵荒马乱。　　那个人说要买我，被拒绝了。不行！一万，没有就算了。　　那个人第二天就拿来一万，把我从军官家里抱走了。　　我又一次坐上了船。我不是个缠人的鬼，一直安静的在瓶子里。可是我看得见听得到。我知道我回到了中国。那个人把我藏在家里。埋在炕下面。　　我睡着了。　　我梦见了家人。　　我梦见了皇帝们。　　还有满城的火光。　　满城的哭声。　　我被一阵声音惊醒了。　　郎窑红！一个声音叫着。　　一个戴眼镜的人说，是啊，你怎么保存的呢？居然可以劫后余生！　　另一个穿着有四个口袋的衣服的人说，同志，我们太感谢你了，国家会给你补偿的。　　不，我不要。国家的东西，就是国家的。我只是作为中国人做到我该做的。　　我看见这个人好像一个人。是的。我的丈夫。他转了几世？难怪。当初他从日本人那里带我回来，就感到心里特别不同。　　我哭了。我哭的时候，瓶子外壁湿湿的。　　水雾在我眼里，水雾也在那几个人眼里。我知道，他们是高兴。　　我知道，一个瓶子不会说话，一个鬼魂说话又会吓倒人。我选择沉默，两百年的沉默。　　可是，在他把我郑重的递给那个干部的时候，我还是在颤抖。　　毕竟，前生。　　我想他这一捧，我那瑰异就消散了。我又回去了原来的我。我只是个女子，十七岁。　　我想起，如弓的莲鞋，我的鲜红的嫁衣，我最后一次作为一个人形的时候。　　我想起，紫檀柜，明黄色袍子飘来晃去。都去了。我为那个时代献出了我的生命，那个时代却保护不了我。　　这个时代，却要小心翼翼的捧着我，放在博物馆里。告诉来看的人们，以前的故事，以前的成就，和以前的伤。　　你看见，我就在这儿，静静的，用我嫣红的表情，讲出我的故事，静静地对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