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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SH《猫》的作者卜桦短篇小说 《生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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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4-7-16 16:35: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卜桦系列图书将陆续出版。根据动画改编的绘本《猫》2004年二月推出,奥斯卡金像奖评委操刀撰写该书前言。 一   我是最后一个混迹在地球的两栖人。我出生的时候和常人无异,大约六岁后我便一次次在梦中看到水星的世界,在一望无际暗绿色的水底,在斑驳曼妙的光影中,我看到我的族人们光滑无比的身体,他们已陆续回到水星。我也忍不住想回去,但我是两栖人最后的希望,成为“人”是两栖人的骄傲,他们仍然认为人是更高一级的生物,相信人身上的神性比兽性多。因此我坚守着不回水星,只在梦中端详它的模样。   对于这些真实的“梦”,我在地球的爸爸妈妈总是一笑置之,再摸摸我的脑门。渐渐的我便不再和他们说了。上小学后我发现自己的确有些不同,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即使拼命努力学习成绩也只是中下游;我的小腿特别短,跑步总是最后一名。我们的女班主任严重缺乏爱心,曾多次让答不出问题的我在黑板前罚站。‘离开座位站到前面’的潜台词是大家可以坐在一起,而你得羞耻地站到队列之外。这让我不得不在心理上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并感到抬不起头。   一个夏天的黄昏,学校大操场的围墙内安静而美丽,我最后一个知心朋友苦苦哀求我讲出心头的秘密,在两架秋千的彼此摇荡间,我敞开了心扉,听到我可能是来自水星的妖怪时他神色凝重。尴尬令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相互疏远了。两栖人比一般的人类悲观脆弱。在我之前离去的一个两栖人是个有名的诗人,他自杀了,其实他是回到了水星。 一旦身体回到水星,便露出两栖人的面容体态,不能再回到地球,因此地球上的两栖人总是面临选择,在人的社会中成为人,或回到水星“无知无觉”。   其实“无知无觉”在很多地球人眼里也并非不好,我看到不少人盲目渴望“空”的境界,他们以为“空”是什么都没有。然而“空”的真实含义是什么“障碍”都没有;用现代人的说法就是“能够根据需要随时地变换思路”,是为帮助人理解地球的生存法则而总结的经验。可水星上的无知无觉是真正的“忘却”。   一九八五年我作为两栖人最后一个实验品被降生到地球上,开始了这里的生活:   我十八岁,男,生于北京。我没有北京人的张扬劲儿,不是不想,是底气不够。在这样一个贫富差距越拉越大的时代,全社会似乎都在进行一场马拉松赛跑,跑在人群最后面的往往越跑越慢,最后喘着粗气退出这场竞争。就像我在京棉六厂当工人的爸妈,和这个时代一些亮眼的名词,诸如IT,股票,企业管理,高科技,网络,时尚生活,消费时代,后现代,玩世主义,永远地脱节了。我爸年轻的时候在事业上有点冲劲,但是身体背叛了他,只得收起一切雄心早早退了下来。他的病成为他身体和情绪的双重管家婆,堵死了前后路,因此他不能多工作,不能缺了营养,不能嫉妒或羡慕别人的成功,也不能想着自己去奋发图强,短短几年他就把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老人。   家里的经济来源是妈妈的工资和一点补贴,日子过得一直很紧巴。我妈妈骨子里是挺要强的一个人,在厂里干活很努力。高中快毕业之际的一天夜里,我被家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弄醒了,是我妈。几天后全家商量:由于妈妈的下岗,大学先不考了,马上就开始找工作。仿佛一瞬间起跑线已经飞奔着来到我的脚下,我浑身寒毛骤然收缩,这太突然,我还远没有准备好。 我胆子小,小时候被吓坏了。小学二年级时学校有几个强壮的大孩子把我作为羞辱的对象。他们几个体育不错,常代表学校参赛,名字还曾出现在学校的光荣榜和广播里。然而一天放学时,他们中的一个孩子在我们班门口堵着我,说我下课间操的时候用眼睛瞪他来着,让我等着瞧。同学都听见了,用同情异样的眼光看我。   有一阵子,几乎每天在放学路上,他们都堵着我要钱。没有就是一个嘴巴,或者逼着我从高处跳下去。我还看过他们亲手剥一只小猫的皮,房顶围着几只老猫,它们的叫声凄惨无比,每一声都会抓破你的心。他们活埋过一只耗子,让我把耳朵贴着地听叫声。我挨过很多的嘴巴,从精神到身体上都感到大难临头。我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和老师,只能偷偷地哭,天昏地暗地捱着日子。学习成绩很快下滑到全班最后几名。我妈被老师点名叫到学校,手里拿着我期中考试的成绩单的她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是咬牙切齿地保证回家管教我。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那时起就有了第一根白头发。 我彻底的屈服是在一天傍晚,在教室出完板报,我和两个同学乘着黄昏的天色回家,校园里呈现安详幽美的气息,空气中有股神秘的气息。我看到那几个坏小子在大操场打羽毛球,最初的一身冷汗退去之后,一种朦胧的感觉笼罩了我,我被他们纯熟的动作陶醉了,油然产生深深的羡慕和自卑。竟然鬼使神差地跑过去帮他们拣球儿。其中一个人冷笑了一声,那个声音今天我还记忆犹新。   那是第一次目睹人的“自我”中又分裂成好多个不同的自我,住在同一个身体里但彼此志向不合。那个安静的黄昏,一种朦胧的感动产生了力量,要给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划上句号,在找不到办法的情况下,它促发了自我的分离,于是第一个不堪忍受欺侮的阿亮跑出去和强者认输了,躲在身体里的其他自我感到震惊,这一声冷笑见证了它们的第一次分离。我突然发现我没办法把握这么多自己了。   往事我不想再多透露了,谁也不知道我苦难的成长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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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7-16 16:37:00 | 只看该作者
二 十八岁是个尴尬的年龄,装嫩是没戏了,成熟还欠火候。青春对于我是残酷的,它的残酷远多于浪漫,正如我的虚弱远多于激情。 我无法从小时候的惊恐中摆脱,就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突然看到一个陌生人匆匆跑过来,对着他扮了一个长达一分钟的鬼脸。他留下的恐惧感终生陪伴这个婴孩。我的外表佛一般的平静,真正的我缩在皮囊里,耗费全部心血进行一场不知对手是谁的战争,因此没有余暇给现象世界的皮囊丝毫的生动表情。 我拼命读书渴求心里的平衡,我曾看到一本佛经《解深密经》,并为这个现象找到了理论根据,这个“自我”就是人们烦恼的中心,那个被佛教称为“我执”的东西,生活中一切的烦恼由此幻化而来,使得好多的我在相互纠缠。但我至少得打赢一场战争,才能立地成佛。这种感觉就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渐渐地我发现,我所有的困难都可以用钱解决。因此我生活很节俭。除了家里给的极少的一点生活费,我没有经济来源,节衣缩食成了我自虐的方式,我的午饭是少量的军用压缩饼干和自带的水,还在我们班女生里带起一阵时尚减肥风潮。我学着享受饥肠辘辘的感觉。我几乎不花钱,不妄想任何享乐,也就无法和同学玩到一起。某些瞬间我能感到身处贫寒的美丽,当然感动只是瞬间,然后又回到致命的自卑中。有几个同学天真地提议我去申请贫困补助,他们永远不了解我的自爱。   我唯一的梦想是尽快攒够一笔钱,整个后半生需要的钱,然后我就可以无求于人地留在地球上,在这个社会的边缘顺畅地生活。我要建立自己的“国度”,躲在里面做一个疯狂的艺术家,诗人,作家。只用自己内心的火来取暖。不再受制于外界。 其实这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存放自己的地方最好是另外一个人温暖恬静的内心或者手心,那才叫幸福,幸福是人间的温暖。为什么人在恋爱中会感到惊世骇俗的幸福,这多少和自卑心有关。你爱她,敬她为天人,她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而前途无量的她却独独对你说她爱你,你会不会幸福得难以置信?她爱上了你的“自我”,自认为卑微的“自我”,你便爱屋及乌地爱自己。说恋爱中的人是美丽的,很大程度是因为“爱自己”的状态是美丽的,或者说活得“游刃有余” 的状态是美丽的。就像我老实窝囊的爸爸抽烟时散发的男人魅力让我惊讶,他一连串下意识的动作无一不美。当人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到纯熟胜任时,都会产生游刃有余的神韵。遇到爱情的副作用是爱自己,爱自己的人都会有种神韵。 于是我渴望通过一个女人来爱自己,我渴望一个女人内在的镇定和安全感,有几次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她,一直等待着引导我生命的那个人,结果她却是最需要我开导的苦闷姑娘。不由得让人有种被拆穿的尴尬,很扫兴,连失望都谈不上。   我仔细地算过了,假如我活到五十八岁,在今后的四十年里每天最多花十块钱,那么,365x40x10=146000,我最多需要十五万!只要有了十五万我就解脱了,我似乎一下子豁然开朗,看到希望在前面的路上召唤。我不敢想象多久才能攒够这笔钱,可是有了一个目标,好像整个人生都有了着落,毛主席不是说过“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么,我就是“心中有理想,头脑不发昏”吧。   我想只能去找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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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7-16 16:40:00 | 只看该作者


  我上的是普通高中,没什么专业技能,昨夜突然想到可以和同学去大街上卖自制的小汉堡,改装一个汉堡形状的小推车,去游人最多的地方卖,每天往回家拿一大堆钱,挣了钱我都攒起来,大概很快就能实现我的理想了,我兴奋地一直推敲到深夜。忽略了一切现实问题。这类的幻想我有过很多。

  我和我的爸妈没有共同语言,这和爱无关。其实恰恰是因为内心深处更深厚的爱,我才对他们产生“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别说我没良心,对于已过中年又身处逆境的人来说“自重”显得尤为重要,总要保留一点自制力给自己的表情,阴郁愁苦的,委屈抱怨的,愤恨不平的表情都是造成家庭成员彼此疏离的病毒。每天晚饭时我一声不吭,一看到他们总是阴郁着的脸和絮絮叨叨的抱怨,我就很泄气,狠狠地发誓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如果说孩子是父母的“未来”,那么在不成功的家庭里事情反了过来,父母成为孩子想摆脱掉的“过去”。我无数次地想象自己搬出去住了,当父母的身份成了访客,我对他们的爱也因距离而变得清晰。如果一个活得不顺心的半大小子不能搬出去住,一家人相互产生的内耗是惊人的。



我得去人才交流市场碰碰运气了。

  没想到,第一天就让我碰到了运气。





  上午我带着简历去了,到下午我已经坐上一家公司的轿子车,一起回他们的办公室见董事长了。负责招聘我的这位副经理说再经过董事长的面试,就算通过了。那是一家做美体内衣的公司,我隐约知道这家公司,他们的产品在东南亚卖得很火,董事长以前是个搞艺术的,算是个传奇人物。车停在一个繁华商业区的写字楼边,副经理带着我走进公司的大门,穿过幽暗的走廊,一步一步接近董事长办公室,这位衣冠楚楚的副经理开始变得轻手轻脚,到门口时他已经一点气焰都没有了。我的心也剧烈地跳起来。当得知董事长下午早已离开办公室时,我松了口气。副经理嘱咐我明天一大早就来,打扮得帅一点,我犹豫着点点头。





  一夜没睡安稳,第二天一大早我看上去脸色黯淡,眼圈发黑,心慌意乱去了公司。尽管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我还是学生气十足,副经理审视地重新上下打量我,然后安排我在门口的沙发上等候。

  我宁愿今天还等不到董事长,我默默祈祷他不要来。想着想着门开了,扇过一阵香风,我看到几个人进来了。前面是一个中年女人,非常讲究的发型,身上宽松的黑色毛衣让她看上去懒洋洋的,有点勘破红尘的玩世不恭,又带有一股巨大的,不怒自威的气场。后面的几个西服革履的提着包。后来我知道他们中有两个保镖,另两个专门办事跑腿的。那个女人一眼看到了我,副经理不失时机地上前,必恭必敬地问:“董事长,这是昨天招聘会上招的助理秘书,您看您有空的时候看一下吗?”

  几个威风凛凛的人都扭头看我,不置可否。我站着,觉得自己手脚粗大,红头涨脸。



两秒钟后董事长就回身进办公室了,抛下一个字:“行”。副经理大喜过望,亲热地告诉我在此之前招的两个秘书都没通过,董事长没看上眼。听得我受宠若惊。

  于是我来这里上班了,职务是秘书,自然不是给董事长当秘书,而是给她的财务主管手下的秘书(大秘书)当更小的秘书,还协助副经理做一些办公室的杂事。来这里上班的几乎没什么正儿八经的人,国家武术队的改行做保镖,军队退下来的来管管行政。还有几个“万斤油”,像千手观音一样招架抵挡各种生意上的麻烦。他们应该是地位比较高的几个人,所谓“地位高”是指办法比别人多,但是通过他们打电话的口气,我感到他们做事总想穿旁门,走捷径,不计后果,惹出不少后患。副主任是位已过中年的“老”人,头衔听着挺大,其实只是主管日常杂事,相当于办公室主任一类的职务,做得兢兢业业,也过得战战兢兢。

  只有“自发地”做着什么事的时候,我才有双脚落地的真实感,并活在当下这个时空里。我成了上班族,一切都像梦游。有时候公司让所有人都去看他们打麻将,还要跟着下注。有时候还让我去办理护照延期,可我连护照皮都没摸过。一到这种时候我就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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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2004-7-16 16:42:00 | 只看该作者


  在公司接电话就轻松多了,业务电话不转到这边,我接过几次同一个男人来的电话,大秘书仔细吩咐过,这个人找董事长一律不给转。真是小鬼难缠。电话里的声音非常哀怨不满,看来这是他和董事长联系的唯一途径,被大秘书切断了。大秘书英文名“BEE”,据说学历很高,不过专业和秘书工作风马牛不相及。这家伙基本上属于不肯好好用中文说话,甚至也不好好用英文说话的人,总是带着数量惊人的舶来的手势。直觉告诉我,判断一个人要以他的下限为准:一个卑鄙的人或许做出高尚的事,但一个高尚的人不会让自己去做卑鄙的事。他的特异功能是可以在一瞬间由一个趾高气扬冷淡无礼的人变成一个会脸红的老实人,完全取决于对方的职位。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应该是屡见不鲜,或者说我们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他的特质,但亲眼目睹这样的表演还真是触目惊心。

  作为秘书我也不合格,一次帮大秘书数钱发工资,捧着一大摞钱我心里有些凄凉,没数到一半就数乱了,我假装把它数完,大秘书问我:是一万整吗?我张口就说是。在这个乱摊子中过了一个月,我竟然擅自增长了恶习。有几次我悄悄把要打的文件拿到商务中心去打,记到公司帐上,没人发现。我还不止一次把公司的稿纸,复印纸一摞摞搬回家。同时,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和羞愧,一张年轻纯洁的脸能代表多少真善美。我开始琢磨人的道德标准,我想人的好和恶都不是天生的,在这点上必须事先有自己的选择和原则,顺其自然是不行的。就是说只有在你决定做一个好人时,你才会在一念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不会被哪个没出息的自我会蹦出来控制你。因此,没立场的人永远是牺牲品。

  想了一遍,我觉得自己清晰了:还是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的感觉好。虽然我身边没有一个散发光明的人。





  我最大的念想儿就是每月二十五日的发工资日,我的工资是一千块,对于我和这个家来说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钞票是美丽的,我第一次把工资拿回家,钞票上美丽的光芒照亮了我们的脸,全家人脸上漾出了快乐的笑容。我硬着头皮只拿出三百元给家里,现金的诱惑太大了。我可以和它们玩整整一晚上,我把它们一张张排列好放进盒子,然后突然拿出来撒满天,幸福地看着它们飘落下来,造成一种很有钱的感觉。或者用橡皮筋捆好扔到地上,自己假装路过的人,突然眼睛一亮,拣到巨款,匆忙地揣到怀里再四下看看。

  是的,我没见过钱,我喜爱从各个角度观察它们,我未来生活的入场券!



我有了收入后,那种得到钱的喜悦缩小了,工作的苦闷感受扩大了。由此可以再次看到,人的憧憬只能是距离产生美,无论多好的东西一旦到了自己的手,就开始变得和自己一样的卑微和无关紧要。

  每天上班我都担惊受怕,即害怕有事找我做,也害怕没事情可做,每一分钟都那么漫长,我身心俱累,尽管什么都没做,回到家也精疲力竭。每天下班就像从地狱逃脱,如果今天没出什么事,我就谢天谢地。心中有理想,可现实还是难以抵挡,无非是拿一种煎熬代替另外一种煎熬,真的有那么多钱我会快乐么,我突然恐惧起来。别和我说什么大道理,我曾用两年的课余时间听过七部佛教经文,劝人放下劝人向上还有比这更到位的么?问题在于有些佛理可能是八岁小孩能明白,到八十岁也做不到的境界。有时我对它也厌倦了。

  然而有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心悄悄起了变化。





  一天下午,董事长叫我进她的办公室,和我随便聊天。隔着巨大的黑色桌面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彼岸这个高贵的女人掌握着我们全家的尊严。她很温和地问了我的学校我的家,并鼓励我好好干,听到上司在给我打气,我受宠若惊。更加专心致志回答她的问题,并把她眼中的笑意理解为欣赏。下午四点的阳光使气息变得柔和,我渐渐放松下来,还大着胆子发挥起来,像个以心相许的小孩子一口气说了好多天真的话。要不是不听话的双手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带着汗渍的手印,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还不会住嘴。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把手缩起来用袖子噌,那是我早上刚用碧丽珠擦过的桌面。

  她肯定注意到了我的窘迫羞怯和掩饰的小把戏,可能在心里还感到可爱或好玩。她还是很温和地听我聊天。最后再次鼓励我好好在这里做下去。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我如释重负心花怒放,同时也对自己的露怯咬牙切齿,总之不平静的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整个下午就变成了梦境,空气中都漂浮着碧丽珠的淡淡清香。



我从小到大对女人的性崇拜,此刻忽然有了一个具体清晰的载体。以前隐约听说过她和西方某个小国家的王子的传奇邂逅,在她的脸上依稀可见昔日如花的美貌。后来回国,带回的钱几辈子花不完。我印象中的女强人精力充沛落落大方,尤擅长情绪控制。可她的暴脾气说来就来,有时候又那么郁郁寡欢,透着一股子退意和无奈,每当她这个样子时,就特别吸引我。

  公司每个人都怕她,我更怕,这里面有下级对上司的怕,卑微者对于成功者的“怕”,还有一个青涩的男孩子对异性的“怕”。只要她在附近,我就心惊肉跳。有一次,她还把一本别人送她的无聊的书转手送给了我,我觉得大秘书有点异样,平时他会对董事长的任何举动有所反应,而今天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副经理笑着说:“董事长对你可太好了啊”。我听着心里高兴,下班回家路上竟然有点想念她。

  我开始喜欢见到她了,尽管她脾气暴躁,可从不对我发火。有一次看见我偷看外语书也没说什么。她在对我开绿灯啊,她对我真是照顾有加,是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默契呢?我希望每天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赶上她心情不错的时候会出来和我们开开玩笑,每次都站在我的桌边,还有一次她竟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把我的脸羞得热热的。夜里在床上把这一幕反复重温,每天下班我竟有些恋恋不舍,再也没有逃离地狱一样的快乐了。

  日子这样过着,终于有一个夜晚我梦到了她,就在她巨大的办公室里,越过白天隔开我们的黑色海洋,高傲的女皇迎着金色的微风向我走来,我站着,我对她深情似海,海上空是我急促呼吸带起的龙卷风,伟大的瞬间,我们的默契如此地接近神明。黑暗中她的轮廓朦胧而神秘,她呼出的女人气息让我身心迷醉。她轻轻拉起我的手腕想抱我,但我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把女皇搂进怀里,她伸出双臂抱住我的腰,把冰凉的十指伸进我的衣服下摆,爱情在我裸露的脊背上一点点攀升。女皇靠在我的肩膀仰着头发出娇嫩的喘息声,她身上绵延起伏的高山让我缺氧,浑身酥软,在两片交汇的海洋中我闭上了眼睛。我飘飘荡荡沉入深海底,海水赐予我无穷的力量,我用力抓住她的身体,把她紧紧搂住,我们用积攒了生生世世的爱亲吻对方,爱得盲目,爱得狂乱,忘乎所以。我们一起在旋涡中眩晕下沉,她慢慢地跪在我面前,用头摩挲我的爱情,我害羞地接受了她的喜爱。

  醒来后我在无限的幸福中不能自拔,一天都轻手轻脚的。我渴望下一个梦,我要告诉她我不要她的钱,只想对她好。我的女皇三十五岁,保养得相当好。除了腰有点粗,身材没怎么走样,玲珑的小腿和脚腕漂亮极了。

  就在情愫滋生的时候,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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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04-7-16 16:44:00 | 只看该作者


  公司解雇我是在上班两个月后。

  大概因为两件事:第一,我听了大秘书的话,去问董事长一个客户的电话号码。当时她正在办公室和公安局长谈话,阴着脸说了一个号码。我出来后一拨,发现不对,大秘书小声关切地对我说:“你再进去问她呀,去呀,没事儿,进去呀,别耽误了事儿。” 我又去问了,这次董事长大怒,我关门退出来时觉得五雷轰顶。

  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它打碎了我的梦,一连多日我无力梦想和我和女皇在海中交游。几天后,又是下班前几分钟,保卫处张主任去了隔壁,说一会儿还要回来取东西。由于办公室此刻没有别人,我想我就等着吧。过了好久不见人影,我蹑手蹑脚去了隔壁,隔着玻璃门看见他在和几个人激烈地说着什么。我想敲门进去,又记起前两天的遭遇,心里害怕便没敢进去。于是最后留着办公室的门就回家了。晚饭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睡觉时我心头大乱,夜不成寐。

  第二天早上我到公司的时候,果然预感应验了,保卫科的张主任在最终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办公室门没锁,屋里空无一人。于是汇报了董事长,几个头儿认为我缺乏对公司最起码的责任感,并且不具备工作和应变能力,在试用期尚不能有良好表现,决定不予试用。去会计处结帐,公司还是把该月的工资悉数给了我,不追究责任。

  我崩溃了,彻底傻眼了。副经理帮我腾的桌子,一边小声说公司对我处罚有点过头了。他说董事长刚刚赌钱输了四十万,正在气头上,等过两天气儿消了他再跟董事长说说。我不知怎么出的公司门。羞耻,委屈和恐惧让我只想摔倒。大街上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一切平静如常,但我眼前是天崩地裂。



我在外面拼命走了一天,快到家时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楼下的超市灯火阑珊,我发现自己走了进去,还从货架上拿了好多昂贵的食品和平时舍不得买的鲜榨果汁,结帐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心疼,收款员头也不抬地收起那些沾有羞耻的钱。超市门口那个中学生装束的乞讨者还一如既往地低头跪着,我又放下一些钱。

  在楼道里就看到了厨房暖黄色的灯光。我爸妈都在灶台边忙活,刚刚置换的天然气伸出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铁锅里汩汩冒着热气,整个小厨房蒸气腾腾。我的爸妈围着围裙挥着炒勺,像是硝烟中的战士。最近家里由于有了我的收入,饭桌上经常能够多一碟荤菜。

  看到他们的瞬间我想哭,我没勇气告诉他们。自从好工作意外地找到我,我俨然成了家里的中心。每天晚饭时间父母都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对领导的话言听计从,主动干活,一定在单位扎下根,早晚还会有加薪的一天,等以后找个媳妇安心过日子。



暖黄色的灯光让我心里有了点热气,晚饭时我破天荒地给妈妈碗里夹了菜,还听到自己低声下气说了好多温柔的话,都是多年来不曾说过的。爸妈吃惊不小,很快就高兴得笑开了颜,像小孩子一样快乐。灯光里妈妈充满笑意的脸像一幅怀旧的油画,这曾是我两岁时最爱看的画面,它像慢镜头般缓缓摇动,时间凝固了,我只看到妈妈安静地看着我,一秒,两秒……她的视线像一只温柔的手指,绕开我的护卫,点中了一个神秘的按纽,沉重的闸门在缓缓打开,顿时一种酸楚直线上升,冲上眼眶。我赶紧低头笑了。抬起头那道视线依然如初地等着我,于是眼泪无助地流出来了。妈妈也红了眼圈,我爸有点狐疑地想问些什么。我想如果他们这个时候用温柔深沉的话语问我,我会痛快地大哭一场,敞开心扉交出自己,我想我会因此而获救,我等着,忐忑不安……

  夜里两点半,疲惫的城市渐渐沉入了梦乡。悲伤恐惧再次把我的心淹没了。

  爸爸最终没有开口问。事实上那些是我的幻觉,妈妈当时没有那样看着我,也没有发现我的异样,父母在饭桌上心疼我在超市花出去的钱,除了叮咛我听领导的话争取加薪日后找个媳妇过日子,我们仍然像每天一样沉默地吃饭。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一种万事皆空的末日感,我不知道从哪里再能生出力量,当你陷入低谷中,任是亲娘老子,玉皇大帝,还是什么,谁也帮不了你。我惧怕的不是失败本身,而是每次能积聚起来的力量越来越少,以至于不能再说服自己站起来。突然间,那种多年前在校园的黄昏里出现过的朦胧感再次出现,让我陶醉其中。朦胧的末日感让我镇定下来,事情该有个了断了。



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一座巨大城市的小小角落中,有个卑微的灵魂悄悄做出了放弃的选择,我要回到水星。终于我踏着夜色来到京棉六厂大院小广场中央的喷水池,借助梦里的启示,我知道那个池子里就有一个水星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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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04-7-16 16:45:00 | 只看该作者


夜色中的池水冰凉黝黑,我把气吐干净,然后整个脸沉入池水中,憋气的感觉很难受,睁开的眼睛被沙得有点疼,我使劲眨眼,终于看到了池子底部的那个小小的多边形符号。那就是入口,我必须紧紧盯着它,肺里残存的空气从口中不断冒出,化成一个个旋转的小水泡,水中的世界摇荡起来,那个符号越变越大,大到可以容我钻过去,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我的肺承受最大的压力,气闷得快要爆炸了,我知道此刻我正在穿过入口,这是最艰难的时刻,我慢慢张开双臂无力地划水……

  突然我的呼吸突然变得无比顺畅,我惊讶地回头,却再也看不到来时的入口了。喷水池,京棉六厂,都像前世一个恍惚的梦,从未存在过。而我年复一年地在水星中忘我地优游,突然心血来潮,做了一个尘世的梦。

  此刻我置身在青蓝色的水底,头顶的水面上有柔和的光辉,丝丝屡屡射入水中。啊,那个尘世的梦是如此的真实,但我终于醒来了,就要褪去那层悲伤包裹的外衣。我踩着脚下斑驳的光影慢慢往前走,双腿渐渐退化了。我的皮肤在水中不断变皱剥落,关于地球的记忆在每次剥落中一点点遗失,我长出了光滑的新皮肤,四肢也变成柔软的枝条。一股股暗流像手一样拥抱抚摩我,却抓不住我光滑的身躯。我忘情地游着,感到无比幸福。前面黑压压的一群身影游过来,难道是我的族人?我拼命睁大了眼睛……



睁开眼睛已是夜里三点半,我躺在床上足足迷惑了几分钟,才弄明白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大概是爸爸妈妈的鼾声把我惊醒了,他们会不会正在梦中想望着尘世的未来,还有我对这个家刚刚挑起的责任?想到这些我又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走,这次是真的要离开地球了。我把床轻轻叠好,又把存钱的盒子放在门厅的小饭桌上,那里是我全部的积蓄。我在一张纸条上艰难地写道:“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我回水星去了,对不起”。写完后我直起腰最后缓缓地环顾四周,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每个角落都如此熟悉,它们此刻都显出了回忆的珍贵。目光掠过窗外的城市,这最后的时刻让我倍感矛盾。

  终于下楼的时候我心如刀绞。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踏着夜色来到京棉六厂,小广场终于就在眼前了。

  月亮正在从一大片乌云中露出脸来,皎洁的光笼罩着半个地球和上面的我,还有此刻我脸上异常古怪的微笑……

  小广场上根本没有什么喷水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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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4-7-16 19:00:00 | 只看该作者
早对flash麻木了,在几个月前在电视上看了卜桦专访,于是才找〈猫〉来看。看得想哭。喜欢~

现在出图册的网络作者不少啊,buddy的小册子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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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04-7-16 19:09:00 | 只看该作者
我看了无数次flash《猫》,看一次哭一次,音乐有比较独特…

自从几米后,出图文结合的书的作者太多了,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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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4-7-17 11:43:00 | 只看该作者
不知道为什么,偶就是不喜欢几米,偶真BT啊BT,活活~

就这些图文绘本来说,偶更喜欢一些同龄人的东西,看着不会感觉很做作,很“晴朗”的感觉,比如buddy~,还有就是那几本动物系列的(《你今天心情不好吗》等等)。

(另:此为ID为又一件鱼皮,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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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4-7-17 20:17:00 | 只看该作者
知道知道,鱼儿在环球就是这个ID…

几米嘛,我喜欢他的文字,不喜欢他的画,不过要说画嘛,我觉得我更BT,我的偶像是达利,虽然人人说他是疯子,但我觉得他是天才…

还有文森特我也一直很喜欢,应该说是很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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