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八月十八,钱塘潮的生日,果然热闹,江也热闹,人也热闹,不过人的热闹是白闹:水舰往来,施放烟花;沿江尽是富家贵戚张开的帷幕,赛着堆翠叠锦;更有市井儿郎,竞相弄潮,踏滚木,水魁儡,出没游戏,卖弄诸般技艺,年年要死几个人在江里,却也不过一时半刻,便都散了。惟有那潮,一日两番,铺天价来,动地般去,也不知是有信,是无情,只知这江,最初并不叫钱塘江,而另有一个凶险的名字,罗刹江。
小苏学士有两句词写得好: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可这些和他又有什么相干呢,六和塔下冷漠的独臂僧人,额角带两行金印:迭配孟州。比这更大的人聚人散,潮起潮落,他也看了,也忘了,同时也被忘了。只是偶尔偶尔,才会有人远远的悄悄的指一指他,“那不就是行者武松。”
虽然是个粗人,倒也颇识几个字,禅房里坐着,不时也翻翻书,记得见过佛印大师的一个句子---
“禅心已似沾泥絮。”
沾泥絮,好一个沾泥絮,谩说飞不起来,就是踩也无妨了。
回忆真的有脚,一遍遍踩过心上,血里来,刀头走,杀人放火,聚散离合的半世,踩得怕不是一片狼藉,然而他的心,已经是沾泥絮了。
除了在由不得他的梦里。
回忆是男的,梦却是女的,没有脚,但有手臂,温柔得带点哀怨的缠住你,挣不开,或是不想挣开,随你怎样的英雄,到了梦里,也由不得你了。
回忆是关于男人的,梦里的却总是女人,回忆淡了,梦却固执一些,也像女人一样,更悄然,更坚持,更痴,只是过得久了,梦里的女人,爱过的,恨过的,杀过的,都蒙上了薄尘,像一件件旧物,被命运搁在流年里。
第一个是嫂子。
人皆说“长嫂如母”,但是武松自小没有母亲,从来不知家中有个女人原来是这样:每日起来,汤水梳具都是现成的;四顾明窗净几,地上一尘不染;饭前的酒先就温好了,饭后的茶早又双手捧上;隔天便是一件干净小衣放在床头,换下的转眼就洗了晾在后院。哪里破了一星半点,忙拿同色的布和线补了,细细密密的针脚......自然而然的,他拿她在的地方当了家,多早晚总是兴冲冲的往回赶,解下衣帽往嫂子怀里一扔,坐下便吃,倒头便睡,一点心也不操,真的是家了。
一日走在街上,忽见哪家铺子里一匹彩缎,五花十样锦的底子上密密匝匝的赤金莲花。武松哪里识得货色高低,只看中了一团喜气,一时想起自家嫂子来。
“连日里教嫂嫂生受,不成敬意,嫂嫂胡乱收了,裁件衣裳,权当兄弟的孝心。”他也不知女人家的衣裳究竟要多少料子,索性抱了一整匹回来,倒把潘金莲骇了一跳。
“叔叔,如何使得!怎要得了这许多---既是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奴家便接了。”说着堆下笑来,把手在料子上细细摩挲,极是中意喜欢,连武松看着,也欢喜起来。
谁也没有邪心,他是叔叔,她是嫂嫂,直到那个下雪天......
潘金莲清清冷冷立在帘下,换了一件簇新夹袄,周身开遍了同心并蒂的莲,赤辣辣的金色,烧得两腮嫣红,越发显得双眼比水犹清,无风还要起波,怎当武松正踏着那乱琼碎玉,渐渐归来。长长一件山底青斗篷,扫起一路雪粉,一似一阵白旋风,拥着个如狼似虎强健的身子,白范阳毡笠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面,独有顶上一撒红缨,雪天里竟是活的,那妇人心里,蓦的一酸,像着什么拧了一把,融了似的饧下去,收也收不住。一路软到底,早将水也似的心肠,搅得浑了。
酒也是浑的,漾在暖和得发稠的屋里,一句话,涩滞得几乎说不开,听不见,却又一径烫进人心底。
“叔叔若有心,吃了奴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顿时大怒,劈手夺了,泼在地上---“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然而世上又不尽是吊睛白额大虫,偏有拳头敲不碎的缠绵,她拼着泼了后半生,什么做不得!她不比他,他是个男人,是个英雄,有外头整片江湖,一世英名。她有什么,她要什么,只这一时半刻,拼了这一时半刻,她怕什么......
武松逃一般夺门而出......
后来是另一个故事了,一个为兄报仇的侠义故事,男人的事,英雄的事,容不下什么男女之情,有的话,也叫作“奸情”。他已经忘了。
只有梦里,仿佛看见帘子后一朵一朵赤金的莲,浮在五花十样锦的底子上,俏丽、轻盈而寂寞。
帘子放了下来,烛光斜斜的钩出一个影子,浅拨低唱,却不是一味红牙檀板的柔媚,另有一种清越高远的腔口,中秋的月光里,连英雄的心肠,也不由得听住了。
“转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这样的声音,该是怎样一个人呢,方寻思间,张都监唤了她出来,
“玉兰。”
荷色衫子,笼着软烟罗,裙拖六幅湘江水,人真如一枝玉做的兰,月色里无风犹颤,几近透明,竟是极品的美玉。
武松吃了一惊,忙低下头去。
张都监笑道:“此女颇明慧,我和夫人一向另眼相待,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内,择了良辰,将来与你做个妻室。”
武松起身下拜,只是推辞,那女子回身便走---她虽只是府上的养娘,一般绫罗绸缎,金奴银婢的,镇日不过焚香抚琴,寻常人家的小姐,怕也没有这么尊贵;
他是什么人,一介武夫,发配来的囚犯,背着几条人命,如何嫁得!
张都监还说,“我既出了此言,必不负约,你休再推阻。”
“莫非恩相醉了,说的酒话。”武松暗想,却忍不住往她的去处张了一眼,一个袅袅的影子,烟烘雾托一般,一转就不见了,月下水上,长廊寂寂。她的去处不是他的地方,然而蒙张都监见爱,也放他穿房入户,偶尔两人遇上,一个是小心翼翼的低了头,怎奈总有一丝半片的轻罗软纱扫过眼角,飘飘洒洒,颤颤巍巍;另一个却总是扬长自去了,仿佛并没有他这个人,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一个抱琴,一个捧几幅手卷,腕上挂一支碧玉箫。
若是他娶了这样一个女子,只隐约想一想,便已手足无措。惟有一次,是拉车的马惊了---
众人四下里惊呼狂奔,只有武松,大步抢到路中,觑得亲切,迎头一拳,正中马颚,那马一个趔趄,早被他另一只手捉住缰绳,大喝一声,生生往下一拽,谩说是马,便是受了惊的狮子,也站住了。
一双玉一样的手,软软的推开车帘,原来车上是她,隔了方才那一线生死,她看定他。
他掉头,拉过缰绳,慢慢把马牵了回去。
惟有这么一次而已。
后来的事,就不必去想了,反正世上自有人去传说,“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英雄好汉,快意恩仇---至于她,究竟是一场阴谋诡计里关键的一环,还是无辜,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已经杀得起性了......
可是在梦里,却总还有一丝半缕的歌声在飘。
但那都只是底色,一时浮现出来,看真些,又模糊了,像全相百卷本里的插图,英雄身后衬着的什么,千朵赤金的莲,或一枝如玉的兰,而那人心底印着什么样的笑貌音容,却连后世说书的人也不知道。
该是上了梁山之后罢,各人皆搬了宅眷上山,或在山上成家立业,他却作了个带发修行的头陀,虽不曾真的出家,早被唤作了“行者”,散发披面,八风不动的神情,一言不合,抽身便走,连性子,也不像当年的武二郎了。
他守的是山前南路第二关,坐的是忠义堂上第十三把交椅,堂前石碣上分明刻着:
“天伤星行者武松。”
难怪独来独往,等闲不与人搭话,小事付诸一笑,不然翻手就擎出戒刀,原来行者武松是“伤星”。
便是这样,不知怎的,徐家那小丫头,就是爱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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