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从来没说过你家在多莱虹。”那个阿根廷人说。
遇到了那样一件事情,还放什么假睡什么觉啊,我们终于是来训练了——21岁之后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自觉过。
“怎样?”我刻意表示我的不满,望都不望他。
“好地方。”他笑。
“那鬼地方有什么好?”我转过身,莫名其妙。
“很舒服——上个赛季我经常去那里,和托特一起去……”
托特……托特现在在贝蒂斯,也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他们关系很好吗?我不知道,上个赛季那个英国佬还没来,上个赛季我可没怎么在乎过他。
“很羡慕你……家就在旁边……”阿根廷人的表情异常古怪,“故乡永远不会背叛你,他是你出发的地方和最终的目的地,我们都这么认为……”
坎比亚索用一种奇妙的目光凝视我:“古蒂,你真是幸运……”
——他说这话的时候,常见的招牌笑容没有挂在脸上……
(十)
阿根廷人的古怪目光长时间的回荡在我心里,我并不知道他所指何物。如果说“幸运”,那么这个更衣室里有太多的人比我有资格担当这两个字,我的目光扫过去——从这头到那头——齐丹、卡洛斯、费戈、英国人、劳尔……甚至还有坎比亚索自己——我们现在虽然争的头破血流打的难解难分,可是他终究比我年轻好几岁,不是么?
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太久,因为我很快就没有余裕去考虑它了:下一场比赛,皇马在塞维利亚输到1:4;我被两张黄牌罚下场……
我的嘴角扭曲成一团: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去他的哭泣!我一脚踢翻一张放在伯纳乌更衣室里的椅子,眼睛眨都没眨从那上面跨了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见鬼的劳尔,在发布会上鬼扯,什么叫做“祝贺塞维利亚打出了伟大的比赛”?
——见鬼的鲁本,哭有什么用?铲不下他的球为什么不踢断他的腿?
——见鬼的英国佬,顺水顺风的时候他光芒万丈,一遇到麻烦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见鬼的何塞·古铁雷斯,你**的怎么就像个白痴!!!
……我感觉胸口闷着什么东西,仿佛一件活物,在不断长大。它像灰色的棉絮,慢慢的漫上来,覆盖我的口鼻,叫我不得呼吸……我只恨不得去找个什么人杀掉解恨才好!哪怕是杀掉我自己!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敲门声。
今天伯纳乌并没有比赛,我独自站在更衣室里。更衣室的门当然开着,但是依然有人在上面装模做样的敲,礼貌严谨仿佛王子——王子?我嘿嘿笑,我不回头也知道来人必定是劳尔·冈萨雷斯。
果然,紧接着我就听见了他的声音:“古蒂,我看你情绪不适合开车,我送你回去吧……”
(十一)
我不喜欢劳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会这么告诉你,是真话。我从来都没怎么喜欢过他。有时候——在最深沉而悲哀的梦里,我会想,如果没有劳尔,我的人生一定会快乐的多。
——他是我的对手,永远的敌人。从1990年我们相遇在赛场上开始,我们就注定了一辈子都是对手——后来他来了皇马,然后我输了……
人人都喜欢劳尔,他温文而和善,真诚而善解人意;有谁喜欢古蒂呢?那个眼高于顶,傲慢的有点歇斯底里的家伙?
——傲慢?是,没错,如果再没了傲气,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劳尔……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叫我自惭形秽,皇马的金童,西班牙的王子殿下!
“走吧,”他说,“我送你回家。”
“我有车——而且比你的漂亮。”我嘿嘿笑,满口袋翻着,想找出钥匙来给他看。
“我知道,不过你今天还是不要开车了,我送你。”他坚持。
我把所有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那串钥匙。
“奇怪~~”我嘀咕着,该不会是刚才在更衣室里发疯,弄掉了吧。我也不顾地上干不干净,利利落落趴了下去……
“……古蒂,别闹了,给人看见又是一堆麻烦。”他催促。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蹭”的一下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劳尔仿佛露出苦笑:“你还能在哪里?别忘记我们已经认识超过10年……”
“还能在哪里?”我继续笑,我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经硬化,除了笑容没有别的模式,“在酒吧里,在迪厅,在女人们怀里……多的是!”
只觉得心中奇苦,仿佛又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又黑又害怕,却被严厉的教师看牢,无处逃遁。
——原来是少时受过内伤,终生不得痊愈。
这时候由不得自己不怀念酒精的好处,对着心里那不堪自厌的黑色影子,对着不能面对无法面对的人,喝一口浓酒,可以增加忍耐力,再喝一口,眼前一片和煦,环境和旁人不复存在,可以心安理得的睡上一个甜美夜晚。
——可是我却来了伯纳乌,我甚至没有考虑;当我清醒之后,就发现自己站在伯纳乌的更衣室里。
“古蒂……”面前人的双眉蹙了起来,耐心即将耗尽。
我看定他,依旧嘻嘻笑。
劳尔劳尔,其实你比谁都要虚荣,只不过你隐藏的最好——你与皇马多么相配……
“去吧去吧,不要管我。反正在现在的皇马,有功劳是‘六大巨星’的,出了事情就都是我们的责任,没有人能怨恨你……”
“古蒂,你在说什么胡话!”劳尔·冈萨雷斯终于发怒。
“我说错了么?”我望着他,他脸色铁青,一刹那间叫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想起了费尔南多·耶罗……
(十二)
劳尔走了……
不过他站在那里那样久,任我冷嘲热讽,我已然感激涕零。
——我不是不懂道理,只不过忍耐不住。这块郁结不是新的,而是日日夜夜堆积而成,不叫我发泄出来,我必然崩溃。
伯纳乌里竟然是那样的安静,我甚至感觉自己在做梦。我闭上眼睛,希望再睁开的时候时光已然倒转——回到耶罗队长还在的时候;回到……费尔南多还在的时候;甚至回到劳尔还在马德里竞技的时候——那时侯,我是多么的年轻而完整啊……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只有皇马才能配的上自己;总以为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克服……
我摇摇晃晃的俯下身去,我要找到我的钥匙——我要回家……
——我要抱抱我的小女儿,把脸埋在她永远无忧的面孔后面。亲着她,说:“宝贝,你是爹爹的宝贝……爹爹永远不会叫你不快乐……”
我这样想着,然后就突然听见了钥匙响,在半空中叮叮咚咚的作响……
我抬起头,瞧见一个人站在哪里,心平气和,仿佛带着笑说:“古蒂,你没有锁车子……”
不是劳尔,不是!可是我宁愿他是劳尔,劳尔对我的乱七八糟早已习以为常。他是埃斯特本·坎比亚索!
(十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浑身发毛,跳了起来。难不成我的行踪已被昭告天下?
“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我来取东西,看见你的车子在外面——钥匙也在。”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一连串叮咚声,一把抢过钥匙。阿根廷人毫不在意,跨过地上翻倒的凳子和杂物,走过去打开自己的柜子,似乎真的有东西忘记了拿。
我渐渐头皮发麻,只想迅速离开。
谁料坎比亚索头都没抬,慢条斯理的轻声说道:“你不用着急,车子出不去的——我的车子停在车道上了……。”
——我愣住——谁能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所以我只有笑,大笑,捧腹大笑起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流出两行宽宽的眼泪——原来“现世报”就是这个意思。这个好记仇的阿根廷小鬼!
埃斯特本·坎比亚索用手扒着更衣柜的柜门,露出一双眼,眨巴了两下,也笑了起来。然后我听见他的嗓音在笑意里融化了:“古蒂少爷~~”他调侃着。
“我不是少爷,劳尔才是。”我有点着恼。
“怎么不是?”他心平气和,“你这个被宠大的、好福气的家伙。”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别,你这样比较像劳尔~~”他依然嘿嘿笑着,拿出一包东西,关上了柜门,“真是妒嫉你……”
“怎么可能……”我啼笑皆非。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阿根廷人仿佛真的很迷惑,“劳尔宠着你、大家任由你、伯纳乌响着唱给你的歌声,你知道以你的性格在别的地方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吗——我怎么可能不嫉妒?”但是他这样讲的时候,脸上却完全没有一点点嫉妒的表情,甚至有点冷冷淡淡的,还有点习惯性的微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离开了家乡,和所有那些满怀离愁别绪的极年轻的人一样;但是我并不恐惧自己将再也无法回去;我只是害怕我回去的时候,不敢向那里的人们说起我的经历——这种感觉你怎么可能会有?”
我骤然愤怒!他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用甚至有点怜悯的那样高傲的口气和我说话!他懂得什么?
“你懂得什么!”我朝他吼叫,“长年的长年的站在一个人的身后,毫无希望,好像一张影子,我每一个早晨起来,都害怕在今天自己会被遗忘,都害怕自己的梦想破灭,甚至连‘砰’的一响都没有——这些你懂得吗!”
他静静的望着我,没说话,面无表情。他的眼睛慢慢变的亮晶晶的,在我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狠狠的低下头去——而同时我也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自己的脸颊缓缓滑落下来……
(十四)
我能说什么呢?我们还能说什么呢?那一刻我们知道彼此是一样的,心里有恨、有苦、也有能够疯狂燃烧一切的炙烈的火焰。就像小小魔鬼,在我们的皮肤下面拼命挥动它的翅膀……
可是谁不是呢?谁的心里没有一个悲哀的魔鬼,它吃掉我们的眼泪,叫我们的泪水在还没有留上面颊的时候就干涸掉;它拉扯我们的嘴角,叫我们的脸上永远挂着黑色的僵硬的笑容……
——我在劳尔齐丹罗尼费戈卡洛斯……在帕文鲁本卡西小米小波……甚至在那个骄傲的英国人脸上看见了那个魔鬼……
——我在卡斯蒂利亚大道所有的玻璃窗后面、在马幼广场所有的咖啡厅里、在我旅行去过的所有的国度所有的成人和所有被迫长大的孩子身上看到了那个魔鬼……
——原来我们拥有一样的名字。一样过度保护自己、自私而坚强的灵魂。
……后来我和皇马续了约,续到2008年,2008年的时候我就老了……对一个职业球员来说,足够老了……
——而在我老去之前的每一天,每一天我推开更衣室,都能看见黑暗里闪烁着无数魔鬼的眼睛
——而我笑着,握紧拳头,准备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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