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看华语片比较少,《悲情城市》倒是看过的,非常闷,但不枯燥,可以一气看完,然后有很多东西能够回味,很好。
他的城市~《寂静之声》--侯孝贤的《悲情城市》
A City of Sadness
最喜欢的电影其实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不能想象,一种是不能忘记。当然,因为心仪某一个演员而"爱乌及屋"的片子不在其列,那些,叫做花痴。
所谓不能想象的电影,它们的故事,气氛,或者剪辑和镜头角度,总有些匪夷所思的震撼或者有趣之处,观之眼前一亮,忍不住拍案叫绝;而所谓不能忘记的,则其中总有些地方,一点两点,让我心动不已,很久之后还能慢慢的回忆起来那时感觉,不能忘记。
《悲情城市》对于我来说,就是后一种类型。
刚上大学的时候,和最投契的朋友每个周末晚上在学校图书馆挑片子看,那时我们对电影都少起码的了解,去看《伊甸园之东》是为了《双星记》而非James Dean。 图书馆那个时候还只有录像带,翻看硬皮的目录册子,《悲情城市》158分钟,是没看过的电影里面,时间最长的中文片。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侯孝贤是何许人,只是单纯的对这个长度充满好奇之心。学校的图书馆每天5点开放到9点半,赶不上第一拨进去的话,就看不完这个片子。
A City of Sadness
还记得第一次去看的时候,文清出场的一瞬间,我和朋友面面相觑:"啊,这个人是梁朝伟啊。"简直是一场邂逅。这个香港演员在里面演一个聋哑人,两个半小时说了五个字:"我是台湾人。"
两个半小时之中,我们都没有睡着,也没有笑过,也没有说话,但是很久很久之后,慢慢回忆,竟然能够想起几乎整场整场的镜头调度来,不过或者是因为《悲情城市》里侯孝贤每一场的剪辑,都在非常圆熟流畅的表达他自己的那些原则。而正是这些原则,支撑了整个影片的故事构架和镜头组接。
拿审美趣味比较相似的亚洲电影来比较,同样都是尽量保持安静气氛的影片,小津先生是从容幽默的体察平凡人生活中的状态和趣味,在意的是时间流逝中人与人之间关系和感情的微妙变化。侯导演的台湾同行蔡明亮,他的安静则是建立在长长的大景别镜头,和对镜头中的非主要活动体的强烈兴趣之上的(以至于我所有看了《你那边几点》的朋友,谈起来第一句话都是"你看见那条大黄鱼了没?"大笑。)至于陈英雄的《青木瓜之味》,好吧好吧,可以说,越南的小花小草小房子小姑娘真是美啊真是美,但总是觉得如果不能有趣或者别有意味,单纯为了气氛往故事里面这么搀水,似乎有点浪费,啊,那些景物长达几秒的特写镜头啊,恕我没有欣赏品味。
而《悲情城市》呢,它被举世公认的安静又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我想,最大的原因还是导演本人的希望能够尽可能温和中立的平视着表现生活,这也可以说是整部片子在遵循着的最基本原则。
A City of Sadness
首先从叙事的手法上来看,《悲情城市》虽然有因为展现不同人物生活而出现的不同故事线索,而在故事线索中也插入了一些回忆,但从整体来看,整个故事还是一个非常平稳和完整的顺叙,电影特有的蒙太奇手法,几乎完全没有被应用。即使在插入回忆片断的时候,也没有用隐黑或者其他任何常见的转场手段,就是镜头一下跳回过去,再跳回现在。文清和宽美回忆他去山里见战友同志的那段,镜头竟然从回忆里文清写字一下子跳到现实中宽美在桌子上写字,两个几乎同景别底相似镜头就这么被不管不顾的组合到了一起,看的时候只觉得一跳。但是,这种朴素的组接方式,也使得整个片子,看起来格外干净。
而从影片的结构来看,著名的默片一样的字幕其实并没有起到决定影片节奏的作用。只能说它们并非口语化的表达方式,对于整个片子气氛的烘托起到了作用。而影片,到底还是通过故事片段来结构的。我想侯孝贤对于故事段落的完整性也许有些执念吧,所以才能看见那么那么多的基隆的港口,海面,远远近近的山,房屋,小路和草草花花。起幅从它们开始,落幅又终结于他们,无论镜头如何摇移,人物总是进入画面,完成故事片段,再从画面中离开。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戏,上场,下场,幕布拉上。整个电影的节奏也因此,变得舒缓和安静。
从镜头的使用来看,很多人都在说,侯孝贤使用的是中国画式的构图方法,的确如此,他在对第三向纵轴的重视和对景别角度的控制上都体现出了鲜明的特色。拿《悲情城市》来说,它很多画面都是建构在景深基础之上的,比如冠美和小雪晚间闲谈的一场,她们,和她们身后的小雪母亲,这些纵深方向的视觉要素构成了整个画面,而这正是典型中国国画的特点。在景别方面,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完全由大全景,远景,中景和极少的近景组成,几乎没有特写镜头,人物周围永远留下了足够大的空间,同时人物也几乎永远处在几个视觉中心点上。在拍摄角度方面,基本上以平视为主,很少有仰拍俯拍,而在镜头运动方面,也很少有推拉的镜头。也就是说,整部电影都没有超越日常生活中的视觉习惯,它的所有画面都能在生活中看到,电影所采取的视角,是一个完全意义上平视的旁观者。
封闭的环境
另外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是,《悲情城市》中,侯孝贤似乎在刻意构筑一个个封闭空间,几场室内戏,祝寿,吃饭,聊天以及其他等等,在画面的左右两边,都有墙面,门框之类出现,整个画面被约束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面。为什么会如此呢?考虑到镜头的平视视角,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在于导演希望能够刻意营造出一种蔬离感,墙面和门框仿佛将摄像机同人们的生活完全隔离开来,所有人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而非在镜头注视下作戏,这也是导演对于电影旁观者视角的强调吧。
导演侯孝贤
写了一些无趣的分析,似乎是说明了导演在架构,拍摄,甚至很多细节上都十分用心,但其实也不见得,看侯孝贤其他的电影,也有很多相似的特点。或者对于他来讲,电影只有选择这样的节奏,视角,才是符合他的趣味的吧。单说《悲情城市》,这种趣味最后或者可以总结成"电影话剧化",他提供一个完整的故事与场景,几乎不对任何人物和情绪加以强调。观众可以重视任何一个人物的感情和表演,同时,永远和整个故事保持距离。
说到话剧,《悲情城市》的演职员名单里,有一个奇异的人物,就是赖声川。他的职务是"英文",不知道是不是做字幕的翻译。那个时候,表演工作坊的《暗恋桃花源》已经上演三年,所以估计这个"英文"也是赖声川帮忙性质的工作吧。《悲情城市》的拍摄是在1989年,3年以后,赖声川的成名作《暗恋桃花源》公映,那几乎是华文电影中最出色的话剧电影,他所擅长的双线交错式结构,在电影中表现的淋漓尽致。我从来没有想过,赖声川这样重结构重细节重娱乐拼命探索戏剧电影化的导演,竟然在侯孝贤的剧组里帮过忙,不知道他对于电影的审美判断,又有没有受到过侯孝贤的影响?
《悲情城市》的编剧之一朱天文曾经说过"的确,导演的思路并不同于剧本的思路。"我看到的剧本已经没有上下集之分,文清的设定也根据梁朝伟的情况变成了聋哑人,那么应该是比较后来定型的剧本了。但是到底还是和电影有很大的距离:枝蔓的细节和人物关系被省去和忽略了很多,小雪也不再在整个故事故事中承担全程旁观的角色。整个故事的架构反而比较多的放在了宽美身上,由她不断的独白,揭示出故事未来的发展方向。我想,这种态度平顺温和的独白,也许是台湾导演在记录生活时比较习惯的方式吧。2001年的秋天,去看公视几年的获奖记录片,和大陆作者刻意追求不干涉记录对象生活不用,台湾作者们似乎都非常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缓缓道出,所以即使片子内容再出挑,但在节奏上多半是很平和的。
涉及到台湾那段的历史
在剧本和电影的差异方面,最重要的恐怕有两点,它们几乎改变了整个故事后半部的基调和色彩。首先,在剧本里,文清与宽美的婚礼是在大哥被杀之前,但是电影中变成了之后。编剧们似乎是想强调生活对于人缓慢而温和的改变吧,或者人自觉不自觉的,终于沉溺于稀薄微茫的日常幸福之中。但是侯孝贤不肯,他一定要讲在内外交迫的情况之下,人在现实和理想之间作出的妥协。也许,葬礼之后的婚礼,在爱情方面,的确有些失色,但是相对来说,也是更加无奈和惨烈的吧。侯孝贤到底还是很热血的,他似乎对青春的流逝非常的执念,这几乎也是路人皆知的了,连盗版出他的dvd集子,名字也要起成"青春残酷物语"。当然,那个集子里面是没有《悲情城市》的,虽然无论如何,特别是到它的后半部分,宽荣,文清,山里的那些青年人,他们的梦想和命运竟然那么紧密的和时代的变迁紧紧相连,消失,破灭,或者不由自主的改变,一切真是很象是青春片。
还有一点不同,就是最后文清的结局,剧本中宽美的信上说"你小叔比往日更默然,除了工作就是跟阿朴玩,带他散步……"而电影里,他到底是被捉去,生死不知。侯孝贤到底还是不能接受湮灭吧,即使再温润或者平和,他似乎还是不忍让自己的人物选择漠然,而宁可他们遭受苦难。也就是说,他并不满足仅仅展现生活,而是要强调事件给生活带来的变化。比起在褪色面前无可奈何,侯孝贤还是选择了表现面对毁灭时人的温婉和坚持。
最后还想说的是《悲情城市》的音乐。本来想把S.E.N.S(神思者)单独拿来做文的,但是临时回家,并没有把他们的专辑都带在身上。S.E.N.S是我很喜欢的日本男女二人组合,1988年为了给电视片《海上丝路》配乐而组合在了一起,由深浦昭彦和胜木由佳里共同担任作曲和演奏,他们算是相当多产的了,从最早的《海神》到去年的《HEART》为止,已经出版了专辑和精选一共31张,而我听过的,大概也只有一多半。我自己是更喜欢深浦昭彦的,因为相对来说要更为大气,《日本人的旅》和《故宫回忆》都非常出色。而胜木由佳里的作曲则主要被用在日剧里面。说起这个来,从90年代初开始,港台电视电影就在不停的"引用"他们的配乐,从《雪山飞狐》到《清清河边草》再到《星愿》,以至于第一次听《海神》的时候,只觉得每一首曲子都已经烂熟于心。
《悲情城市》是他们比较早期的作品,不过这么说我也很犹豫。因为看演职员表,音乐监督是立川直树和张弘毅(他是《妈妈再爱我一次》的配乐),S.E.N.S只不过是音乐演奏,但是听旋律的话,还是觉得和S.E.N.S一贯的风格很象,所以姑且算作他们的作品吧。其实个人觉得,不管是文清的主题,宽美的主题,还是整个电影的普通版主题音乐,都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中国风味(宽美的主题乐句根本就是来自日本民谣),反而比较像是坂本和久石让所作的吸取了东南亚色彩的日本音乐。只有在文清和宽美车站候车的那一段,一片前路茫茫中,二胡声流水般回旋盘绕而起,那版主题相对比较中国一点。不过其实这样也是有道理的,毕竟,那是1945年前后的台湾,大家连国语都要从头学起,日常说话则是台语中混杂日语称谓,这种文化交杂的时刻,或者也就是和这样风味的音乐才相对合衬吧。
有人说,《悲情城市》不一定是侯孝贤最好的电影,但是的确是他最复杂的电影,我想说的是,或者那并不是他最投入的电影,但应该是他最热血的电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