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1996年3月,阿根廷的秋季到来了。15岁7个月的埃斯特本·坎比亚索踢完了土伦杯,回到国内。他不知道,有一张传真正在他的家中等着他,他的父亲和哥哥一个星期来为了这份传真伤透了脑筋;他更加不知道,这张薄薄的纸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文件、最大的转折,把他导向不知道通往荆棘还是荣光的漫漫长路——永远不可以回头的漫漫长路。
“……皇家……皇家马德里?!”esta张口结舌,“爸爸你说皇家马德里想要我?雷东多的皇家马德里?!”
卡洛斯·坎比亚索望了一眼身边的二儿子nico,然后以他一贯的沉默和凝重,对面前的小儿子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这太不可思议了!”esta说道,胸口里渐渐被骄傲感和不可抑制的兴奋填满,不知不觉的笑了出来,“皇家马德里……好像做梦一样!”
“你想去吗,esta?”卡洛斯·坎比亚索问。他的妻子突然插了话,声音凄厉:“esta还不到16岁!”
“当然。当然!爸爸。”esta忙不迭的点头,他也没忘记安慰母亲,“妈妈,这一年半来我不都是经常打客场出国比赛什么的吗?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提塔·坎比亚索抹了抹眼睛,泪珠已经在那里盈盈欲滴:“宝贝,那可是西班牙……”
……一直沉默不语的nico突然说话了:“叫esta去吧,爸爸妈妈,但不是一个人——我和他一起去,我去照顾他。”
esta欢呼一声搂住他的兄弟:“对对!nico,我们就一起去!一起去皇马!迪斯蒂法诺的皇马!雷东多的皇马!”
卡洛斯·坎比亚索再一次望向他的二儿子,他想起一个月前父子间的深谈,他记得那时侯nico对自己说,他想放弃职业球员的梦想,回到学校去——“只需要一个坎比亚索”——nico那样说着,露出苦涩笑容……
但是现在nico在esta的怀抱里,并没有迎向父亲的目光,也没有看着兄弟,而是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作为一家之主,卡洛斯轻轻咳嗽了一下,做出决断:“我明天就买飞机票去西班牙,和他们谈谈这件事情——esta你别着急欢呼——如果皇马需要你们两个,我就作为你们的监护人替你们签订合同;如果不……我是不会放自己不到16岁的孩子一个人独自在异乡的,哪怕是去皇马也不行!”
——没有人有异议,大家都沉默着,这时候nico突然说话了,他的口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有种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虽然有些冒险,但为了皇马,值得去尝试——不是么?”
他冲着esta笑了起来,他的兄弟狠命的对他点着头。
(二)
……夜航——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马德里,穿越整个大西洋……
关于卡洛斯·坎比亚索的提议,皇马方面出乎意料的通情达理。只要两个孩子到了马德里,随时都可以签约。
“……你们怎么想?”父亲在越洋电话里说。
抱着话筒的esta抬起头来望向他的哥哥,nico对他笑了一下,esta低下头用种奇妙的不容反驳的语气说:“爸爸,我和nico——我们买最快的机票去西班牙,”他露出种蒙胧的微笑,仿佛已经沉醉在美妙的预想里,“我想他们——我想皇马不会花每天时间等待我……”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简直不像是将要远行而是急于还乡——他的宾语用的是单数……
很久之后nico常常想,那一次的马德里之行根本就是场冒险,两个小孩只用梦想武装自己走向征服一个城市的漫漫长路。他实在是低估了esta的激情,简直是狂热,像被高烧折腾的神智糊涂的小孩子,仿佛他在之前的岁月里竭力隐藏的稚嫩在这半个月间一起释放了出来:那样天真,那样充满希望,那样——不切实际……
……直到飞机已经起飞他还不得安宁,兴奋的恨不得在机舱里跳舞。nico实在无奈,他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觉得自己身为哥哥责任重大,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于是他不断的提醒esta坐好、有规矩一些,完全忘记了作为一个14岁就出国打比赛的少年,esta对于长途旅行可比他有经验的多……
他直被搅到头昏脑胀,最后不得不祭出杀手锏:“喂,我说你再这样和克劳蒂亚在一起更像他弟弟了……”
esta转头斜睨他兄长,最后只颓然道:“你怎么和克劳蒂亚一样唠叨……”他把视线转向深不见底空无一物的舷窗外,不再说话,一瞬间又恢复成那个早熟的少年队长,躲藏进他自己的世界里去。
nico突然间,就有那么一点点后悔。
“马德里……”他喃喃道。
esta张望着舷窗另一边自己的倒影,“……马德里……”他重复,像一声轻轻的回音。
(三)
远离家人“相依为命”意味着什么?绝对不仅仅只是懂得定时起床和每日换洗衣裳就够了的。
首先是语言问题,到达马德里一下飞机,两兄弟就被眼前情景吓呆:那些人说的还是西班牙语吗?对于标准的卡斯蒂利亚口音来讲,他们的潘帕斯方言无论如何都太浓重了。这也使得在最初加入二队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孩子讲话都非常非常谨慎。
但是孩子终究是孩子,不久nico就恢复了他直爽健谈的本性。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兄弟——在之前所有的队伍中总是以高傲和孤僻闻名的埃斯特本·坎比亚索,竟然也开始改变了。至少变得与他的真实年龄相符:喜欢玩笑,喜欢恶作剧……到最后完全变成了一个纯真无害、讨人喜欢的少年;一头耀眼的金发,在小女孩的尖叫声里扮着鬼脸。
此时的nico不得不承认,也许皇马真的是个适合自己兄弟的俱乐部,esta在这里如鱼得水。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些改变并非是环境潜移默化的结果,而是esta精心策划的演出。这个16岁的俊秀少年,已经在他所经历过的排挤与嫉妒,在那些孤独感中学会了一些东西:他开始用一种滴水不露的态度面对世界,他开始制作自己的面具——用于和人相处;用于保护自己……
这个面具在之后的岁月中变的精致而巨大,直至将他的所有悲欢喜乐嬉笑怒骂全部遮掩起来。只在偶尔——偶尔中的偶尔,才从面具上为眼睛的位置开出的狭缝中,渗出一滴透明而晶莹的液体……
(五)
初到西班牙的那个赛季,两兄弟跟随皇马二队参加乙级联赛,却都没有得到足够的出场机会。
“我怀疑皇马为何买我。”esta对着教练苦笑。
“你年纪太小,身体也尚在成长。乙级联赛过于激烈,此时受伤后患无穷。皇马与你签约可不是为了找个能在二队踢两年比赛的人。”教练目光温和,口气却不容置疑。
esta只是苦笑。
这道理他如何不明白?转会前半年,他已然是青年人队一队正式成员;却只是随队训练——对于训练本身来说,阿根廷青年人和西班牙皇家马德里其实并无区别。
看来无论如何,足球都不是门速成功课。
“好了,这件事我们自有分寸,你还年轻,有时间便多读点书吧,以后总有好处。”
教练离去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esta也实在惟有苦笑。
——至于读书,重新坐回课堂里,nico显然比他更为热衷。
皇马自有其完善的青少年培养系统,只要自己有恒心毅力,任何人都可参加半日制课程受教育到大学毕业。毕竟一个球员的成长道路实在充满风险,全然好似一场赌博,丝毫不测便会葬送前途,有一技傍身,总是后半生依靠。
不过esta显然志不在此,他仿佛也并没有考虑过万一失败,需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在阿根廷,人们倾向于相信每个孩子一出生,便有注定使命,而除了足球,旁的任何未来之于esta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
最开始,他还本着弟兄情谊,陪nico坐公车去上学,但是不久便告退缩,训练之余宁愿自己待在家中,抱着辞典一般厚重的字谜书,为了把那些纵横的空白格子填满而苦心思索……
——1996年的时光便在那些推敲中悄然逝去,长日漫漫,波澜不惊。到了年尾,情势峰回路转,为了备战来年2月的南美青年锦标赛和7月的马来西亚世青赛,何塞·佩克尔曼教练将国青队重组,他要冲击的是双料的冠军。
(六)
由于在皇马二队半个多赛季来只有寥寥几场出场记录,大洋彼岸的esta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还颇为惴惴。不过很快的,一纸阿根廷足协的官方文件就到了西班牙。esta欢呼雀跃,而nico则笑称:上帝保佑,思乡成疾之人终得还家——虽然比赛是在东南亚举行,但仍有一系列短期集训和少数热身赛正在阿根廷——天知道,早早之时,两兄弟便想念母亲的橘酱烤鸡几欲发疯。
1996年12月,埃斯特本·坎比亚索回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下了飞机,听见熟悉口音,已然热泪盈眶。是回家,终于回家!
去国青队报道的时候,一进训练场,esta就听见有人在叫:“cuchu~~cuchu~~这里!”
他回头,迭戈·普拉森特已迫不及待的冲杀过来,给他大大拥抱。
“好吗?好吗!”两人才一分开,迭戈就忙不迭的问。
“好,一切都好。”esta哈哈大笑。遇见旧日故知,的确可喜可贺。
“西班牙好玩吗?西甲联赛好看吗?皇马是什么样的?”迭戈真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
“——说实话我真没怎么出过门,我和nico都不会认路……”
“——西甲水平很高,在场边瞧着那些明星的面孔,简直眼花缭乱,好象做梦一样……”
异国他乡锻炼半年,esta的确变的能说会道。但是第三个问题依旧难住了他,他想了良久,最后无奈瞬瞬眼睛,“皇马很大……”他说,迭戈越发笑了起来。
“……我见到雷东多了呢!费尔南多·雷东多啊!夏天集训的时候我们甚至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待人真是和气,的确气度非凡……”
“你有问他要签名了吗?”迭戈打断他的美好回忆。
“……没有,”esta微微黯然,“总觉得很不好意思,有点怪怪的……”
“我想也是,你就是这样的……”
迭戈的语气说不出的沉静,他依旧笑着,漂亮双目仿佛珐琅珠子,有种变换不定的流彩。他话锋一转,有意无意的,用自己纤长的手指抚过胸口训练服上的阿根廷标记:
“我终于是追上了你,是不是,cuchu?”
埃斯特本·坎比亚索望着他,儿时故事突然水一般掠过。
“不,”他回答,“是我们殊途同归,终于又在一起……”
(七)
1997年的马来西亚世青赛,令埃斯特本·坎比亚索彻底成名于世。
金发灿烂,笑容灿烂,他依旧是全部24个国家代表队中年纪最小的成员;依旧当选最佳防守型左前卫;依旧作为队长,捧起金灿灿的冠军奖杯。97年的阿根廷U-21,天才横溢,近乎奢糜。在这一届青年队中,esta也识得了众多好友,他们的名字汇聚在一起,点亮马来西亚的漫天星光。
他的确是长大,的确。任凭那些新朋旧友对他的俱乐部无限遐思,并不分辨,只是微笑。他们是不会知道他在马德里的故事,他是宁愿朋友们相信他们自己所编织的、甚至有些荒谬好笑的理想化的白色圣堂——果真是长大了,所有的孩子都成熟而明智、风度翩翩,他们也许在嫉妒他的好运,但是令自己表现出来的、也仅仅是某种仿佛善意的艳慕情怀。
——esta如愿以偿,携着两个冠军头衔返回马德里。在那里等着他的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坏消息是皇马二队战绩不佳,降入乙B联赛;
好消息是他终于可以上场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2-9 20:37:5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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