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天收拾好行囊以最快的速度离去,甚至没有一丝留恋的时候,我意识到了秋天将会以奇特的方式传播萧条.在我记忆的十多个夏天里,惟独这个夏天,似乎并没有到来却已逝去,它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苍白.如同某些被埋没在流逝岁月的空洞的青春……记得有人说过,生命是一曲华美的歌,青春是其中未央的乐章.
夏的斑驳是梦的起始,一直延伸到夏天的边沿.那个激情而失落的岁月,那个丰满而悲凉的季节,那个昏黄而蹉跎的日期.停留在无言的一刹那,搜寻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眸子,热情而又冷漠.一切都在空气中晃动与闪烁,最后在陈旧中消逝,在颓然中淹没.沉默,如一.人们哀叹,就象夏末落尽的繁花,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残留下的风景,是夏天的边沿.是童年的过往.
九年前正是这样一个夏天.六岁上,我开始读《牡丹亭》,并且日复一日地在钢琴前摧残自己纤细的手指,如年轻时的舒曼般.而在与我的同龄人经历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轨迹之后,岁月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经历过的事情,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但没有人知道,甚至连我都不知道,我的心底也有某些火热的激情在萌芽.
故事其实相当简单.九年的时光尚未磨灭我所有的记忆.当我还是个懵懂的孩子, 诵读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时候,大概还没有学会用“理性的辩证比较法”分析阿根廷足球.然而在某些流光转影之间,那群来自遥远国度的男人,他们眼神里似抓不到的迷离与飞纵,如易碎的灿烂,惟蓝白的颜色不变,似穿越时空.可以在瞬间将我的心攫住.
周围事物在我的瞳孔里不过是一片模糊,分不清楚彼此.曾经的纸醉金迷和繁华苍老顷刻化为灰烬,有阳光的地方一定有灰烬,有灰烬的地方不一定有我.于是我的眼睛开始游离,我面对钢琴的姿势如此寂寞,寂寞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化成瘟疫,彻底地蔓延思绪.
我热爱着阿根廷,一如热爱我的钢琴.因为我属于那支球队, 那支球队恰到好处地包容我的消极与颓废,积极与进取,从不破灭的梦想却又时时处处充满着绝望.这是一种蔓延在心底,腐蚀思想的感受,更接近爱与痛的边缘的感觉,原来我不过是在流离失所.
六岁时的我,一切都模糊与暧昧.终日无所事事却又行色匆匆,沉浸在枯燥乏味的古典音乐里,沉浸在故作深沉的长篇小说里,沉浸在虚幻如童话的梦想里,揭去华丽的外表,我根本什么都不懂,我根本什么都不是,我不懂得坚持,我不懂得追问,我甚至分不清别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与自己之间的差距,足球可以造就我,足球也可以摧毁我.
唱罢了,杜丽娘唱罢了她的“春色如许,佳年应是,不负这香花明媚”,杜丽娘一病而亡;如血的残阳下,迭戈在美利坚看台上的一哭之后,阿根廷,蓝白色的阿根廷,只留了一个怆然的背影.
那年未央的夏天,那里有我走过的痕迹,步履匆匆,人如旦夕.夏风袅动苍黄的落日,点缀了梦的错位,驱动了永恒岁月,鼓涌了夏日边沿的命题,眼前的晃影与心中的闪烁在天空飞过,在眸子里湛蓝而苍穹,却又夹杂着暗淡的灰,让人无奈让人失落.
以后的几年,我顺利而又坎坷地走过了.有时我想倘若我还是个孩子或者我一直是个孩子,也许会过得很快乐.我几乎已经忘记足球了,我在自己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运转,足球只是偶尔撞来的流星,本不属于我的天空;我也几乎已经忘记了杜丽娘,那个唱着“春色如许”的忧怨女子,她只是传奇,点缀了我平凡无奇的日子.它们是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永远都不会有聚点,却在我生命中最长的一个夏日彼此经过,在我的灵魂深处汇集,发出水流过的清越的响声,然后,让这一段岁月永远地沉入我记忆的河底,我终于一无所有.
这其间,我却更加狂热地爱上阿根廷,一日比一日深刻.它的坚强与脆弱,优雅与疯狂,单纯如涉世未深与苍凉如饱经风霜.我爱我与阿根廷之间的距离,那么接近又那么遥远.而我们彼此有那么相似.真的,我爱的,永远都只会是自己的倒影,我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水仙花神那喀索斯.阿根廷,我爱的阿根廷,我如此渴望抓住你的精髓,那些久经年月的录像,我看了无数次,思绪却依然跟不上你的舞步.
如果知道岁月如此悠长,何必只争朝夕,如果知道青春如此短暂,何必放纵挥霍.多年以后的夏日,我十四岁的夏日.湛蓝的天空并不晴朗,甚至阴霾满布,所以萧瑟的韩日之夏,它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只得沉入北欧的深海.而我,当我步出中考考场时,颜色暧昧不清的苍穹之下,我看见自己惨白的手臂,我说我累了,只想快回家快回家.
你听过Dan Fogelberg在1974年的一首老歌吗? “他们在风中飞着,一直飞进你的眼睛里,当面对那些往事,最强壮的男人开始哭泣,哭泣……”
那时我想起早已远去的九八年的夏,同样未央的夏,在梦的行程上渐现渐息地闪烁,没有着落,没有去向,只有落入轮换的悲剧.黑夜的身影便刻骨铭心地印在了脑海的最深处.生了黄锈的锁把它永远封闭,停息了一切,或许也包括此时的呼吸,似乎难以名状,只延伸着梦的射线飞跃着伤颓的情怀.时间飞快.那个夏天,我在阳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不间断地弹一些舒缓的奏鸣曲,那种对心灵的纠缠与窒息那种灵魂的舒展与释放那些华丽却破碎的音符,敲击着,腐蚀着,拉扯着,阿根廷,让我们不离不弃吧,在曲终人散之前.
有人也许永远也不相信宿命,却总是在失落中接受宿命的安排,出生在悲情的阿根廷,也只好把梦想系在一个漂流的瓶子里,因为现实那么残酷那么无奈,只得让梦想,漂浮在拉普拉塔河深秋的泡沫里,浮泛,浮泛,期待升华.
我想阿根廷的天空,应该是透明清澈的蓝,过去与未来都在这里交融,是现实中无法寄存的完美.而有时完美竟如玻璃一样易碎,每片碎片下都映着光阴,还有时代的变迁.强光下,一切被折射被反射,我看见的,是年轻的容颜,永远的美好地定格封存在六岁的记忆中.而演变成记忆的那个阿根廷,却早已苍老,空留了一个肯佩斯时代的童话,空洞得只剩下文字,去平淡记叙若干个英雄和历史的字眼;只保留了马拉多纳时代的幻想,如今只有一座丰碑泣血地讲述曾经的气势磅礴.当有人离开的时候,时间浪潮毫不留恋地抹去了他留驻在沙滩上的或深或浅的脚印……文森特教堂的祈祷声不适时地响起,然而我知道丧钟为谁而鸣.
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谁伤感.为阿根廷伤感,为自己伤感,又或许是为那过去的时光伤感. “伤感”其实是一个已快被用滥的词了.今天,我借它来凭吊,凭吊六岁时的我,凭吊我六岁时的阿根廷,凭吊六岁时灿烂无忧的日子,这是一场盛大而空洞的青春祭典.我用阿根廷的存在来修复六岁之前的阴影,我用十五岁之后的孤独来缅怀阿根廷的存在.如此往复,我便失去了中间唯一的一段色彩斑斓的内容.
谁也不会在水里写诗,在空气里绘画,这只存留于六岁女孩的幻想里,而两年后的高考我该何去何从,这是我十五岁时思考的问题. 繁华喧嚣与漂泊无依都是真实的存在,是生命的两重天,我的未来不是梦,而它究竟在哪里?
以前每天放学回家,总能路过一个很漂亮的球场,那里永远飘漾着温暖而潮湿的草香,刺激得身上每一个疲劳的细胞都蠢蠢欲动,想要疯狂地一泻青春期奔跑的欲望.尽管我知道,凭自己孱弱的身体,或许再也不能如他人一样纵情飞奔,但我仍怀希冀仍有憧憬.亦舒说,流金岁月,女孩成长为女人,总有一些东西改变,总有一些东西没有变.
然而我们都不得不改变,岁月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脸,改变了我的心,改变了我单纯而又美好的理想,甚至是我的信仰。我不能阻止它的脚步,正如我不能阻止夏天离去的脚步。阿根廷也在变,年轻的面孔仍然是一样的年轻,但内里,却早已沧桑顿改。这个城市也在变,它告别了多愁而又多情的夜,或许变得更好吧。而那些珍贵的足迹,最初的爱最后的爱,最初的激情最后的热情,那永远不老的我幼年时的阿根廷,都挥手作别了,化作天边的累累游云,留也好,不留也罢。同样不老的还有Dan Fogelberg在1974年被刻录在唱片里的歌声:“他们在风中飞着,一直飞进你的眼睛里,当面对那些往事,最强壮的男人开始哭泣,哭泣……”而我却不想他们飞走,卡尼,巴蒂,雷东多……即使他们有翅膀,即使他们会在风中寻找永恒的快乐天堂,忘记了明天要漂泊何方……
当一个新的时代来临,我选择上前拥抱而不是原地徊徘,我不会沉溺过往,驻足不前,因为光阴荏苒,岁月流逝,无人再有资格蹉跎下去。而往往却紧抱回忆不肯放手,既迷恋又胆怯。像我眼中的曾经,像我眼中的未来,矛盾纠缠的感觉,又像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想为过去的时光作一个冷彻的形容和定义――“像钟摆在摇”。
终究无法知道以后的结局,无法知道以后的事,也许注定的并不是年少轻狂,也不是世故沧桑,我在等待着三年后我十八岁的夏天,也许遥远漫长,但似乎只能如此。因为夏日未央,青春也未央。明天也许会好的,谁知道呢?但尘世间惟一能永恒的便是过去的那段岁月,尽管失落,尽管残缺,却从底处发散着一束闪亮的光泽,映射着未央的夏日,那曾拥有过的年华,那阳光未能照到的心里的明媚角落。让自己守着一个承诺,五十年后再来开启。而斑驳岁月中凸显着的,泪水洗刷不去的青春的背影,将永远回望。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8-18 15:28:3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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