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在前]
——这只不过是我的、索然无味的别离……
相思断
※给漂流者的镇魂歌※
……断,围棋手法之一,据传其登峰造极境界谓之“相思”。“相思”二字,取其难续难弃、若离若继意也……
……“相思断”之式一成,不可进不可退、不可攻不可守;壮士断腕必定伤筋动骨,徐图挽救不免处处制肘——生死莫辨之地,最是乾坤颠倒之机……
——题记
(一)
那天早晨,我在浴室的镜子前面剃须,克劳蒂娅突然来到我身后,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那天早上很凉,克劳蒂娅的触碰仿佛一阵和风。我把剃须刀从腮边拿开,问:“克劳蒂娅,怎么?”她突然从背后揽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声音从我的颈后传来,仿佛漂浮于另一个世界……她说:“esta……把头发留起来,好吗?”
我捏着剃须刀的左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两秒,沉默像水波一样在我们身边漾开……然后我听见自己回答:“……好……为什么不?”我像选择一条手帕一样轻巧的下了这个决定——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我决定把头发蓄起来了……也许永远也不能恢复1996年的光景、那样长而且浓密;但是无妨,因为我也永远回不到1996年去了。
(二)
我还记得自己把头发剃光的那一天。
不是因为天气,那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冬季——只是我们的心里有火,快乐到烧灼起来的熊熊烈焰。那一天河床在阿根廷秋季联赛上夺冠,整个百年纪念体育场如癫如狂如痴如醉……
我的头发就在这种集体性的狂欢里轻飘飘的落地——河床,其实那不是“我的”河床。我喜欢那里,我喜欢伙计们,比如看起来老实巴交、一发脾气就吓煞人的达历桑德罗——可惜那不是“我的”河床;我不属于那里:红色绶带和盾型徽章、训练场外鲜明的栏杆、观众席上融化的人群和万里飞屑、迪亚斯教练的笑……这样啊那样啊,一切都不属于我;同样的,我也不属于河床,我游离于这个集体之外,我站在场中央依旧游离于这个集体之外——这是现代的奴隶买卖制度,我的所属在西班牙。
在两个城市之间辗转反覆,是种不那么有趣的经历。你在每一个城市里都有秘密,只属于你和这个城市本身的秘密。每一次在现实里或者想象中跨越半个地球,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你发现自己正尴尬的处于这一半和那一半之间:暧昧、混沌、不明,一边的世界关上了大门;而另一边的门扉尚未开启,你被硬生生的抛弃在即非此、又非比的“中间”,绝对的“中间”。
——很多天,很多个清晨醒来,你不能分辨白天黑夜,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三)
我现在在西班牙,在皇马马德里,据说是世界上最豪华最昂贵的超级俱乐部。我来到这里很早,从十六岁开始,身上就烙有白色印记——而两年前,我剪去头发、从河床归来。
我喜欢马德里,一个干燥的风席卷的古老城市。我总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有西班牙的血,早已消逝的、埋在时间的灰烬下的那个传说中的西班牙的汩汩血脉。白色——黑色——紫色,纯粹——极端——梦幻。“我的”皇家马德里就是那个流浪和无穷幻觉的旧日的西班牙、从埋藏她的沙土下伸向天空的一条触手,而我在那其间,唱着自以为是的歌。
(四)
我在皇家马德里,距离席达德训练场只有五分钟车程的小小公寓是我的住所。房子有些老,但是布局合理、舒适可亲,阳台上铸铁花纹的栏杆模拟丛生的藤蔓植物——克劳蒂娅就站在阳台上,身后是长长的白色亚麻布窗帘。
是的,我能看见:克劳蒂娅正站在阳台上面;而我在房间内,半躺在沙发里,随手翻着字谜杂志,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睡着了依然能够看到她;我的目光隔着一道长长的坠地窗帘,依然能够看到她——也许正因为我闭着双眼;也许正因为我和克劳蒂娅之间,有那帘随着微风飞舞的白色,我才能确定她一定在那里——那是清晨或者黄昏,是一天的时流中任意一刻,空气中无比静谧,只有微风空荡荡的回旋……
我看得见,我一直看得见,即使过了十年二十年,我知道自己一闭上双眼这个画面立刻就会浮现——这就是我的马德里。
※断之一※
……我走进总经理室的时候,豪尔赫·巴尔达诺先生正坐在古董办公桌的后面,娴熟的敲着电脑键盘。
“哦!对不起,cuchu……”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有点惊讶,这样说。我回答没什么,是我比预约的时间到得早了。
我在巴尔达诺先生对面坐下来,抬头打量这间屋子。墙上挂有两张照片,从我坐着的角度望过去,一张是我面前这个人和我的队友劳尔的合影,那时候他们衣着简朴、远比现在年轻;另一张上面有太阳的反光,一片模糊的白……
总经理室在二楼,从窗口能看到楼下的草坪。据说今年有望升入乙级的二线队正在那里训练。慢跑的队伍绕过一个弧形,最终隐没在视野远端……
——这房间的隔音太好了,空气中只有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
(五)
我还记得和桑蒂并肩坐在训练草坪上的那一天。
我们并没有约定什么,那之前我百无聊赖,一直在注视着夕阳是如何一步一步的消失在栅栏后面:太阳逐渐下坠,最后变成橘色……这时候桑蒂——圣地亚哥•索拉里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
他说“嗨,cuchu,看什么呢?”我回答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桑蒂笑了起来。他那种笑我形容不来,更无法模仿;除他之外,我再也没有在别人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笑——无论之前或者之后。
我和桑蒂之间“真正的”谈话其实不多——除去交换无聊的笑话和对故乡的思念,我们真的没什么正经的东西好讲。可是那一天,桑蒂突然对我说了很多,话里充满前后矛盾的古怪隐语。
他说我们其实都是背井离乡的流浪儿,就像一种我从没有听说过的稀有蝴蝶:第一代从西到东飞越太平洋,产下卵,然后立刻死掉;第二代在孵化地长成成虫,尽管没有任何同类教给它们,它们依然一长出翅膀就起飞、由东向西飞回它们从没见过的故乡去……
桑蒂讲了很久,等他讲完了我很老实的告诉我讨厌蝴蝶,蝴蝶花里胡哨的,小的时候还是恶心的毛毛虫。桑蒂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我不喜欢说笑话,我是真的不喜欢说笑话。可是从小到大,在独立、在河床、在皇马的这两年里,每个人都对我说“cuchu你这个家伙逗死了!”我该怎么回答他们呢?我只好再自我调侃一句把话题岔开。就像这次一样,其实我很喜欢桑蒂说的那番话,我很喜欢彼此说一些正正经经的东西,但是我一开口就是习惯性的搞笑——除此之外我不懂另外的与人交流的方式。
我的绰号“cuchu”来自于电视上一个著名的小丑。我小时候去看过真正的小丑表演,他们涂满油彩的脸上,通通画着一滴硕大的、形态夸张的眼泪。
(六)
那天我真的应该和桑蒂好好说点什么,至少听他把蝴蝶下面的话讲完——因为在马德里,除了他,我并不知道还有谁能讲这样的故事给我听。在这个城市里、在皇家马德里,至少我们两个是同胞手足;或者像桑蒂说的,我们就是那有奇怪毛病的蝴蝶,应该可以互相了解——那种一生不断的飞、飞到目的地就死掉的蝴蝶……
可是桑蒂大笑之后,就沉默了,我最终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太阳慢慢隐没到火红的云层下面,终于我站起来,向他道别,我说我要走了,桑蒂。
其实我的意思只是说:“天晚了,我要回家”,可是他却突然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神古怪,神情飘忽。我猛然醒悟,原来我说的那句话在出口的一瞬间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不再忠实的表达我的想法,它不再属于我;它捕捉到我和桑蒂之间某种奇妙的联系,迅速攀缘而上……
桑蒂用那样的表情看着我,以至于叫我突然伤感起来。
那时候我本来是很开心的,第二天的联赛古蒂将因为累计黄牌停赛,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上场了——不过后来顶替他的是博尔哈,我看到首发名单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葡萄牙教练就那样飘飘然、施施然、气度雍容的从木然站在那里的我面前走过去。
(七)
我的处境堪称不妙,原因却也不用罗嗦。
我讨厌自己在每一场比赛里都永远、永远、永远坐在替补席上,永远、永远、永远为了那哪怕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而万蚁噬心焦虑不安。
有那么几次,仿佛抓住了什么,仿佛看到了一丝光亮,但是那样瞬间的莫大幸福总是如肥皂泡般破灭;总是有人把我紧紧攥着的东西抽走——我从至高的快乐中急速下坠,摊开手心,里面终究空无一物。
队友们在球场中心挥汗如雨,几万观众的欢呼声充斥耳膜;我坐在替补席角落的阴影下面,把十只手指的指甲咬的残缺不全。
——为什么不是我?我真的不如他们么?我为什么坐在这里?这八年我到底为着什么?
厌倦了,厌倦了这样的自问自答;厌倦了总是近乎无耻的把过去的快乐搬出来反复咀嚼的自己。
不断的纠缠于同样的问题会把人逼到精神错乱的境地:我在这里!我不是可有可无的!我不是谁都可以代替的!
为什么却总好似在一座巨大的迷宫里努力奔跑,直到精疲力竭始终在同一个地方绕着圈子?
——有时候真想变作小小幼儿,窝在黑漆漆的床底,什么事情都不用再想,只管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断之二※
“……对不起啊,cuchu……”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止了,巴尔达诺先生将笔记本电脑推向一边,又一次致歉,我也只好再一次回答他其实是我来的早了,不是他的错。他问我要不要喝咖啡或者茶,我一一婉拒,我不是来和这里聊天的;他也知道,所以不再坚持。
巴尔达诺先生巨大的办公桌上堆放着一叠五颜六色的文件夹,仿佛一座彩色小山,他从最上面取下一只蓝色的,拿在手里,摊开了、又猛然合上。
我当然猜出了那是什么,但是奇怪的,他却并没有立刻递给我;他把夹子拿在手里,问我:“伤怎么样了,cuchu?”
“好多了……”这又是一句废话,但是我只能这么答。
他终于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了我,我快速的扫了一遍,字有点小,看着眼睛疼。我说声“对不起”,在桌子上取了一只笔,毫不犹豫的在下面的横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在平滑的白色公文纸上划出一个深深的字母e的痕迹,墨水却没有流出来。
我抬起头,看着巴尔达诺先生。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8-18 11:16:19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