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倘若是老道的冒险家,初来乍到米拉诺,一定会觉得惊诧。这座城市和大陆上其他的、拥有悠久历史的伟大都城不同,他不像美灵格和那殊那样,有完整的城墙和坚固的防御工事。米拉诺是开放的,甚至开放到不可思议。你甚至无法准确地说出城市的边界在那里。在节日中,你只要跟着人流前进,就会发现自己脚下的田陇在慢慢变成平稳的石板路;身边低矮的茅舍在渐渐变成精巧、高耸的石制建筑物——最后,房子聚集在一起,街道形成,但是直到穿着色彩鲜艳的红色皮质铠甲的城市防备队员出现,你才能确信,自己真的是到达米拉诺了。
这个大陆最骄傲的城市,好象一朵盛开在圣·西罗河平原上的硕大鲜花,把它娇柔的花瓣和卷曲的触须伸展向四面八方。米拉诺是包容的,慷慨的接纳从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远道而来的旅行者、流浪汉、巡回传教的祭司、积累经验的魔法师、寻找工作的拥兵,甚至还有不那么受欢迎的半身人……伯纳乌历四九九年岁末,一个精灵到达了这里。
“……真有趣,埃斯塔,这里的房子都漆成红色的呢~”克劳蒂娅在剑鞘中轻快的鸣叫,显然十分兴奋。她的伙伴则任她嘀嘀咕咕,并不答话,只是唇边带着一丝微笑。
克劳蒂娅与埃斯塔·坎比亚索在海上航行了20天之后,于10月初到达了大陆南方的港都阿尔伯特城,在那里与艾玛尔分别,又经过了近一月的旅行才来到米拉诺。其实从阿尔伯特到米拉诺并不特别遥远,道路情况也十分良好,甚至每一周都有数辆特别的快速驿车从两个城市出发,相对行驶,只要花上很少的车费,就能保证一路的舒适、快捷和安全。但是对于精灵来说,这显然不是好的选择。其一,他没有任何人类的身份证明文件,驿站不一定会卖票给他;假若洞悉了他是精灵的话,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麻烦事情。其二,就精灵的本性来说,选择人类的交通工具,和人类接触的太密切并不是他的愿望。于是在听取了克劳蒂娅的意见(当然没有采纳)之后,他们的初步计划是绕开人类开辟的道路,取道几十里之外,那些人烟较为稀少的、原始的树林。
“……这个大陆果然已经被污染了。”埃斯塔在旅行中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甚至连树木的活力和生气也消失殆尽了,他感觉的到。夜间露宿其间,克劳蒂娅唤来小小的光精,而他怀抱着名剑·费尔南多假寐,只觉得四周充满了陈腐的气息。 精灵在森林间穿行,像风儿那样轻盈,可是在这片被人类踩踏过的土地上,他却变得十分容易疲累。山麓间树林的走向并不完全和人类的道路一致,精灵和他的同伴不得不隔一阵子便乔装去往人类的村落,扮成人类的旅行者探问方向。越向北走,山脉渐渐平缓,连那样死气沉沉的森林也越来越少了,一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人类的田埂和村落,埃斯塔后来只好放弃了原先的计划,改为白日在人类的旅店中投宿、夜晚上路,在月亮和星光间穿越辽阔无际的圣·西罗河平原。
——在几乎花费了两倍的时间、一个半月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米拉诺城。
(二)
只有这个城市是不得不进入的,埃斯塔明白。
一路上他们一直在躲避着人群,人类越多,空间中的精神浊流就会变得越难以忍受;况且被发现身份、招惹麻烦的概率也大为增加。可是尽管如此,这个汇集着数量庞大到恐怖的是非之地却是他旅途中必然的一站。 在艾玛尔那里,精灵已经探听清楚,米拉诺城是人类大陆的魔法之都,是魔法师公会总会的所在地,那些最顶尖的魔法师们有近半数都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中安家。虽然人类的生命短暂,但是他们却是可以一代一代承袭知识的奇妙种族;他们拥有“记录”的习惯,像名剑·费尔南多这样重要的圣器,关于它的铸造、使用、以及特性的描述,很可能留下了什么特别的线索。可以帮助他摆脱这种被放逐的厄运的宝贵线索。
——更何况,在米拉诺还有被称作“魔法圣地”的杜里尼森林。
“杜里尼森林的隐士之墓”,甚至还在星光之都的时候,这个地方埃斯塔就耳熟能详。在精灵族的歌谣中,很少提及人类的世界,但是这个地名却出现过很多次。世间各种族共有的创世神话中说,隐士之墓是“神祗之眼”,是天上的高位者们俯视下界的窗口。神话时代创世大神的一对儿女夭折,空间之神伊缪尼索斯死后沉入大海,他的尸骨化为圣岛从海底升起;而时间女神勒忒则埋骨大地,从她的尸骸中生长出一片结着“殷红之瞳”果实的圣树,那就是杜里尼森林。
“……什么?你要去杜里尼?”脸庞圆润火红的“独角兽”酒店老板维瓦斯好容易才止住呵呵大笑的冲动。面前的这位客人分明长着一张纯净而俊美的脸,手指出奇的纤细和灵巧,却总是躲在屋内的阴影中,刻意用宽大的兜帽遮盖住大半半面容……通常有这样特征的都是些出身名门、为了隐秘的目的微服旅行的大人物,所以尽管这个问题问得令人发笑,阅历丰富的酒店老板也努力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和谦和。
“是的。”面前那人言语冷淡,听不出任何感情,令人觉得深不可测。 不知如何,维瓦斯老板突然有点缀缀,他耐心陪笑道:“这位先生,虽然我在米拉诺已经生活了50多年了,接待过南来北往成千上万的客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哪怕远远的望见一眼那座森林,更别提遇见能够活着从杜里尼森林中出来的客人了,甚至连那些最爱吹嘘的醉鬼们也绝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夸口。那里是隐士大人的地方,人类是不能进去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面无表情的埃斯塔也不由讶异地挑动了一边的眉毛。事实上,他一路上经过反复细致的思索和权衡所最终决定的第一方案正是直接进入杜里尼森林求助当代的隐士大人。名剑·费尔南多的变故是亘古未有的,他也隐约预感到解决的方法一定超出普通存在——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的能力范围。但是传说中的隐士却不一样,他们是特别的,甚至是超越人类本身和世界各种族界限的存在,是传说中的万知万能者……可是现在看来,这个计划从第一步开始,就遇到挫折了。
那个红脸乐呵呵的人类用一种十分做作的诡秘眼神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先生,您要知道,没人见过那个森林,传说它在城市的北方不远处,可是那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开阔地,连几棵连在一起的树木都难找,更别提别的了……”说到这里,维瓦斯老板的声音更低了,他抬起眼睛又看了两眼埃斯塔的脸,仿佛踌躇着什么,许久才慢慢说,“可是奇怪的很,有时候在月亮很好的晚上,城北远远的望过去仿佛真的有一片黑色的影子似的,也曾有不听劝告的莽撞家伙妄图靠近,可是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维瓦斯老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俯身继续擦拭吧台上的酒杯。
“那是魔法啊~~显而易见!人类可真愚蠢~~”克劳蒂娅突然在埃斯塔的脑海中开了口,语气充满不屑。 “是吗?克劳蒂娅知道这个魔法?”埃斯塔燃起了一丝希望。 “听上去很像是‘镜’啦~~”克劳蒂娅说道,“我也可以把一个酒杯什么的弄消失掉,而把它的幻影投射到别的地方。只不过能将一座森林转移,那可是很困难的,是个很厉害的法术……” 埃斯塔的右掌下突然察觉到一阵微微的热量,他低下头去,赫然发现名剑·费尔南多剑柄末端的湖蓝色宝石在淡淡发出光芒,那是魔法波动的征兆。“别!别在有这么多人的地方发动魔法……”埃斯塔忙道,克劳蒂娅却全然没有罢手的意思,只是报以一阵愉快的嗤笑。现在虽然不是独角兽酒店最繁忙的时段,可也依然聚集了不少客人,熙来攘往。大小姐在这种场合技痒,想都不用想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没关系啦,很好玩的~~”他脑海里的娇嫩声音显然无比开心,“你注意看那边那个胖子……” 埃斯塔充满无奈的转过头去,立刻发现了克劳蒂娅说的那个人,是一个眼神混浊满脸横肉、酩酊的醉汉。 为了不让旁人发觉剑柄的闪光,埃斯塔用手紧紧地握住那块宝石,手心下越来越炽热,又骤然冰冷下来,空气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迟钝的人类并没有察觉,而精灵的眼睛却看见,那醉汉桌上的酒杯的位置似乎凭空移动了半尺。
全未发觉异状的当事人哼哼唧唧着旁人听不懂的呓语,伸出手想拿起酒杯,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从酒杯的形体中穿过,恍惚间握住拳头,手心内空空荡荡。醉汉愣了片刻,努力甩甩头,然后爆发出一声恐怖的嚎叫,刹那间,整个酒店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身上。
“怎么了,客人?”维瓦斯老板走过来,面上带着明显的不悦。 “你的杯子……杯子……有毛病……”那醉汉张口结舌。 “怎会有毛病?”维瓦斯老板的声线陡然拔高,一张本来就很红润的圆脸变得通红,他伸出手,把杯子拿起来,反复观察,当然毫无异状。 ——眼尖的精灵自然发现在醉汉嚎叫之后,桌上的那只杯子很快恢复了之前的位置。而脑海中克劳蒂娅一直在咯咯娇笑,仿佛开心的不得了。
“你用了那个法术?将杯子移动了?”埃斯塔无声的问。 “没啊~你还不了解吗?杯子根本没有移动,小姐我移动的只是它的‘影’罢了。这就是‘镜’,可比移动杯子本身难得多——那座森林应该也是这样。”克劳蒂娅的语气中无疑充满得意。
“……我不喜欢你捉弄人,”沉默了片刻,埃斯塔说,“令人不快……你不觉得这样很无聊么?” “什么嘛!小姐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家伙,看到他就不舒服……都是因为你!是你问我‘镜’的问题啊,小姐我才演示给你看的呢!为你做事你还埋怨人家?就是跟你在一起才会无聊呢!”克劳蒂娅飞快地回答,那是恼怒的声音。
埃斯塔想反口,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终是沉默了下来。
(三)
对人类来说,和另外一个存在整日在一起是不是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如果是,为什么他们又会以很大、很大数量凑成一堆?在人类的群体中旅行,埃斯塔·坎比亚索偶尔会这么想。 他不知道答案,因为他是惯于离群索居的精灵。也许自己天生不适合与别的存在一起生活吧——可是精灵和与他们缔结契约的妖精,本来不是应该很和谐的相处么? 埃斯塔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因为别的妖精都没有克劳蒂娅这样的脾气吧? 埃斯塔苦笑。
克劳蒂娅的性格,真的无法预测,完全阴晴不定。有时候优雅而纯善,有时候则截然相反,喜欢恶作剧且带着种令精灵觉得犹如芒刺在背的残酷意味。 一般来说,结成契约的精灵和妖精之间,是有着惊人的一致性的——所以,也许是我自己太不成熟了吧——埃斯塔惟有苦笑。
酒馆内小小的骚动还没有结束,那醉汉还在拼命发誓自己没有产生幻觉,而看好戏的人们都在旁边起哄,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埃斯塔趁乱起身,想尽快离开。本来他来到这里,除了想探问杜里尼森林之外,还想知道魔法师公会的所在地——可是看现在这种混乱的状况,好整以暇的搜集情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不如趁早抽身,离开是非之地再说。 ——可是就在他想起身还未完全站起来的时候,一只小小的、犹如人类儿童大小的手抓住了他旅行斗篷的下摆;紧接着,一个声音传来——声音本身不算很大,但是十分尖细,以至于在哄笑声中也能让足够多的看客们听到:
“嗨~俺看见了,是你吧?是你搞得鬼呢。” 说话的是一个半身人。
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都知道,半身人是天生的盗贼。甚至比起经常作为他们盗窃对象的人类来说,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精灵们更加鄙夷这一点——同样的,半身人也鄙夷精灵,称他们作“长耳朵的的呆木头”。 可是今天这种情况却好似正巧颠倒了,精灵成了现行犯,而半身人却变成了抓贼的。
埃斯塔愣在当地,他在暗中呼唤克劳蒂娅,可是那小女子却仿佛真的生了气,理都不理。精灵不由内心惴惴,只有努力不动声色。
这场混乱的当事人、那醉汉在好事者“好心”的指点下,挤了过来,嚷嚷道:“嗨!小子,是不是你捉弄大爷?” 精灵是不会说谎的,所以坎比亚索只有继续不动声色。
那醉汉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双手在埃斯塔身前的桌面上一阵乱拍,他身上酒气熏天,让精灵有强烈的掩鼻而去的冲动——只可惜,这种状况下,想安然离开怕是不那么容易。
埃斯塔再次呼唤克劳蒂娅,如果是那位小姐的话,无论事情办得如何出格,的确总能解决问题,可惜克劳蒂娅依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醉汉突然一声咆哮,挥拳直击向埃斯塔的面门。精灵暗暗叹口气,身子微侧,轻巧的避开。那醉汉本来就已经脚步踉跄,奋力击出的一拳又落了空,当即站立不住,身子横过桌面,向埃斯塔扑倒过来。这一下却是精灵始料未及的,身前身后都是桌椅板凳,好容易才勉强避过,不料那醉汉人失去了平衡,却十分执拗,一把揪住埃斯塔的旅行斗篷不放,嘴里兀自缠夹不清。精灵一时间被逼得手忙脚乱,拉扯之间,宽大的兜帽滑下,露出琥珀色的眼、金丝一样的发、还有尖尖的长耳朵。
酒店里嘈杂的哄笑突然绝迹,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所代替。刹那之后这个房间简直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各种惊呼、询问、感叹、质疑汇为一处,在空间里迅速回荡,嗡嗡作响。精灵完全被这种突然爆发的、强烈的精神漩涡卷了进去,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的急速敲击着自己的额头,甚至逐渐呼吸困难……
“黑玫瑰小姐”——露娜·罗达尔多·梅阿查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四)
其实在布齐亚人中,漆黑的头发和血色的双瞳都不是稀罕的特征,但是任何一个第一次看到她的人一定都会被那如此纯粹的黑色和更加纯粹的血色而震撼——仿佛那两种颜色是唯一属于她一个人的,是唯一属于这个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女子的——至于其他人的黑发赤眸,都是模仿、甚至亵渎。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拥挤的、歇斯底里的人群在她身畔像被劈开的潮水一样退却。埃斯塔·坎比亚索在头疼欲裂的困境中突然察觉到一丝纯粹而鲜明的气息,纯粹、鲜明、却好似短笛上的最高音一样,犀利无比的气息,这种气息仿佛在那混沌的精神漩涡中打穿了一个孔,不适感渐渐的从这个孔洞中流走了……
然后他听见有人在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使用一个尊称:殿下。
——精灵埃斯塔·坎比亚索抬起头,就看见了露娜·罗达尔多·梅阿查。
“……埃斯塔!埃斯塔!你没事吧!”脑海中突然听到了克劳蒂亚焦急的呼喊。那小小女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没事,克劳蒂亚,我没事了……”他回答,脑海中那个声音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我好担心你……刚才我完全联系不上你……你怎么了?”克劳蒂亚一改往日娇嗔的语调,甚至种种复杂的自称也荡然无存了。埃斯塔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暖流,“没关系的……小姐……”他轻轻回答。带着暖暖的笑意。
“你没事吧?”面前那个人类女子淡淡的问,讲话的姿态无可挑剔。埃斯塔突然有一刹那的恍惚,然后立刻醒悟到,这女子就是那鲜明犀利、隐含奥妙张力的气息的主人。
“……没有关系的话,走吧……精灵。”人类女子微微一笑,气度仿佛一国的公主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