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教室的路上,终于看见了匆匆赶来的杨若牛。一脸是汗地迎了上来问, 怎么了这是?
原来他在办公室和老师探讨问题来着,报信的方乔哪里找得到他。
现在回想那几天,真是过的狗一般窝囊的日子。在学校被老师盯上了,只得天天在教室里装无辜扮可爱,回到家还要极力掩饰脸上身上的伤,不能被眼细的父母察觉出来。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郭夏你以为你真是老大,我看你不过是一酒囊饭袋而已。
牛海联系到了,久未谋面甚是亲热。我懒得废话太多开门见山地跟他说带人过来帮忙,兄弟我要出这口气。牛海似乎特别兴奋,一口就答应了,说要多少来多少。
“不要太多,我怕走漏了消息,而且闹太大不好,我们还得在学校里呆三年呢。”我寻思着说,“十个就行了,要敢玩命的那种。过两天我摆一桌认识下。”
那边厢,李楠在一天放学后神神秘秘地把我们带到了学校对面出版社大楼废弃的楼顶-----那里通常是我们找不到厕所了随地大小便的场所。他从一破布堆里跟拾荒匠般熟练地翻出一个大编织袋,打开一看里边全是钢管,木棍和弹簧锁。“行啊李楠,够熟路的。”我夸赞道,“哪弄的啊?”他说棍子跟朋友要的,钢管是从附近一家五金店买的,十块钱一米,弄了八根七十工分的,长短正合适。我一看好家伙,竟然有两根钢管还削尖了头,我说不是吧李楠,你想弄出人命啊,这杀伤力也忒强了。他说就是用来吓吓人的,不会真捅。
钢管真的是群殴最实用的武器了,杀伤力小,只要别对着脑袋招呼绝对不会出大事。结结实实挨一下痛得人抬不动手,但又不会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而且极有气势,舞起来虎虎生风,两三个人都近不了身。我一向认为中学生打架带刀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又不是性命相博,何必动此凶刃呢。
我们四个人合计了一下,李楠说据可靠线报郭夏每周三放学后都会到徐家铺的游戏厅玩PS,到时候就在那里把他给办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有个问题有必要跟大家先讲明,这次行动非比寻常,危险系数高,一旦有什么纰漏就是伤筋动骨之虞。还有更重要的一旦被学校知道了,估计就不是警告处分那么简单的事了。
我一边说,一边盯着三个人的眼睛,我要从他们眼里看到心里,看出他们的每一个想法和担心。我知道他们都是仗义之人,所以更不愿意他们为了哥们义气而勉强自己做出违心的事。尤其对于杨若牛和陈朝阳,这也许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群殴。一旦跨越了这条界线,那他们也许就很难回头了。怨怨相报何时能了,这个不是我们自己能掌控的。
杨若牛缓缓说道,我不想瞒你们什么,我是真的有些怕。我们毕竟是实验班的,终是耗不过那帮混混啊。
其实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知道杨若牛会这样担心的,我的那番话就是给他这个台阶。陈朝阳笑着说我知道的,你是乖孩子,你就在家等着我们凯旋归来的消息吧。
杨若牛脸色一下就变了,什么也没说,红着眼睛就冲了出去。留下一脸尴尬的陈朝阳站在原地咕哝着: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是不是伤到他了。
我苦笑着看看天,说谁伤得了谁呢。但愿最后伤的不是我们就好。
星期三很快就到了。我在寻呼机里给牛海留言,让他五点半带人在徐家铺游戏厅旁的茶楼里等我。那时候有个寻呼机都是件挺牛逼的事,哪像现在的小朋友们打架时都用短信策应,简直快赶上高科技战争了。
现在回想起那个下午的事,简直就跟在脑海里放电影一样的清晰。那天下午是英语课和化学课,我就像小学时候第一次参加合唱表演之前的神经反射一样,有种兴奋得每五分钟就想排一次尿的冲动。老师在上面口沫横飞地唠叨着,我脑子里满是自己虚拟出来的类似于踩在郭夏头上对他问话,说我是打你左脸还是打你右脸之类的愉快场景。还因为走神差点被被母大虫程大妈给精神强奸。
那个下午过得特别漫长,好象用了一生的时间。放学时我竟然有点没精打采了,据说那是兴奋过头的反应。我打起精神和李楠陈朝阳走出校门,我回头望了一眼校门上那“校风示范校”几个烫金大字,自嘲地想道我真的是来这里读书的吗。“杨若牛呢?”李楠问,陈朝阳说一下午他都没说话,窝在角落里看书,放学后一声不吭地自顾自走了。
我说没关系,他有他的选择,不要为难人家。但心里着实别扭,说不出的窝心,我想就算你不想掺合进来,陪我们走一段总行吧,干嘛那么不理不问的,这算什么?划清界限吗。
我们到了李楠那个比萨达姆更专业的武器窝藏点,把钢管木棍等塞进事先准备好的大号登山包,登山包是陈朝阳从老爸那偷来的。李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两根削尖了的钢管拿了出来,他怕牛海那边的哥们出手太狠不好收场。
我们五点没到就坐在游戏厅旁的茶楼里了,当时的表现就跟便衣警察似的,为了怕被认出我们三人还一人戴了一顶棒球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用余光死死地盯住游戏厅的大门。这不是守株待兔么,只是这兔子可非善茬啊。
五点二十的时候牛海带着十来个职高的兄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我看他那一脸兴奋样就忍不住笑,心想你他妈的是来打架还是来分赃的,怎么乐成那样。
我把大家叫在一起,掏出一包骄子散给那帮职高生,互相介绍了下,然后说了说前因后果,简单分配了下任务。说到时随机应变。我想牛海这种老手应该不用交代什么了,他可是专家级的。
牛海嘲笑我说瞧你那熊样,你是中情局在执行暗杀任务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郭夏怎么还不出现?难道他今天不会来了?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我想到这点,冷汗一下就流下来了。陈朝阳也不耐烦地不断看着表,像极了一条等着绵羊送上门的饿狼。
快到六点的时候,郭夏终于现身了。他身后跟着三个男生,我定睛一看正是那天在球场围着我的几个人。陈朝阳顿时眼就红了,起身就想去登山包里拿钢管,被李楠一把按在了椅子上。大家都看着他,仿佛在等着首长的那一声“冲啊”。李楠问牛海,你说是现在过去动他还是等他出来?牛海满不在乎地说他就四个人啊,你们就别去了,暴露了不好,我带人去废了他龟儿子。李楠看着我,示意让我来做决定。我想牛海是我叫来帮我们的,总不能让他上去打先锋当炮灰我们在后面看热闹吧。我说让郭夏先进游戏厅,牛海你让你的兄弟进去点火,然后往巷子里跑,我们带人在那等着收拾他。“点火”是我们这里的群殴术语,即上前挑衅的意思。我初中一同学还闹了一享誉全成都群架界的笑话,一次群架人数不够他被强拉去凑份子,并且被一大佬钦点上前“点火”,结果这之前连小猫小狗都没打过的倒霉孩子根本不知点火为何物,上前就掏出打火机欲给对方老大点烟,直接把双方三十多条横眉怒目的恶汉给笑趴下,一场流血纷争就这样不了了之。
于是我,陈朝阳,李楠三个人带着职高的十二个哥们溜进了巷子里。中秋的夜晚来得较早,当时巷子里已经很暗了,路过者估计看不到我们藏身在里面。牛海一个人走进了游戏厅-----我绝对相信他的能力,我敢保证最多一杯茶的工夫牛海就会引着暴跳如雷的郭夏进入这条两米宽窄的小巷的。那一刻我似乎觉得自己化身成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里英勇无匹的苏联红军战士,在漫天的烟尘里和第三帝国的士兵们进行着载入史册的巷战。我选了一根钢管,紧紧握在手里,我感到手心里全是汗,根本把持不稳钢管,李楠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卷纱布,我把纱布裹在手上,在防止钢管打滑的同时还能起到对手的保护作用,日!我们怎么那么专业!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那两三分钟对我来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我似乎觉得世界静止了,时间停滞了。我甚至惊异地听见了自己无比清晰的心跳。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朝阳,他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当时我认定他也是紧张无比,那样我能好受很多,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丫那是兴奋的。
就在这个时候牛海从游戏厅了冲了出来,郭夏的三个跟班紧跟在他身后冲出,又是踢又是踹,牛海也不还手,咬着牙往巷子里狂奔而来。我猛然发现郭夏并没有出来,心一下就沉了下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眨眼的工夫,牛海跑进了巷子,不紧不慢地停住了。回头就是一脚,踹在紧跟着他的那家伙的肚子上,那家伙一声怪叫,完全没料到前一秒还在疲于奔命的牛海这怪异的反击举动。往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牛海带来的十二个兄弟迅疾无伦地围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挥起木棒钢管还有自带的铁链对着那三人劈头盖脸地擂过去。我看得呆住了,奶奶的,这帮人出手那叫一个狠,根本不避开要害,每抡一下手中的武器我的心就跟着跳一下。牛海在里面打得尤其起劲,拳脚棍棒轮番上阵,边打边骂道:老子X你妈,你以为我真怕你们啊,你知道我是谁不? 那三个人很快就趴在地上抱着头抽搐着,其中一个还大喊着求饶,带着哭腔的声音随风传来,竟让我有不寒而栗的感觉。我连忙上前拉住牛海,跟他说差不多了,别弄出事了,正主还没出来呢。
我,李楠和陈朝阳根本不及出手,这三个哥们已经成了废柴一堆了。我想牛海这帮人果然是打大的,看他们揍人简直比看香港黑帮片还真实。李楠问我是在这等郭夏出来还是怎样,我豪气顿生,把手里钢管一扔,说直接进去拖那狗日的出来,然后转过身大步流星就往游戏厅走去。
然后我停住了。因为我看到了活了十多年都没能看见的震撼一幕:郭夏正朝这条小巷走来,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大概有三四十个。手里全部提着报纸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体,我看到了暴露在报纸外面的,亮闪闪的刀刃。
我猛然觉得今天的行动完全是个极度白痴的主意。郭夏在这边从小玩到大,每周都过来打游戏,跟这片的小混混老流氓们不知道有多熟络,简直就是这带的地头蛇。何况我们四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强龙,不过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几只小狗犊子而已。今天算是栽了,跑吧兄弟们,我在心里发一声喊。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陈朝阳李楠和牛海一行撒丫子就跑,跑得比从小到大的任何一次运动会里都要卖力。多年以后我看到大片《金刚》里人类哭着喊着夺路而逃躲避巨兽捕杀的情景,发现就和那天场面惊人的相似。别看牛海哥几个揍起人来那副活阎王样,这会儿溜得比兔子还利索。看来久经战阵者不光是身手厉害,金蝉脱壳的本事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练得出来的。我当时就只想让他们背着我跑,因为七拐八拐的一溜烟的工夫那几个人就不见人影了,剩下我李楠陈朝阳三个倒霉蛋东倒西歪地跑着,我背上还挨了一记追兵赏给我们的火砖。
现在回想起当时那一幕,我总是忍不住想笑。我没命地跑着,在徐家铺七歪八扭的宽街窄巷里东躲西藏,就跟偷了自行车被逮现行的小偷一般地人人喊打。甚至在跑过几个趴在地上乞讨的流浪汉身畔时我差点就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来个大隐隐于市了。我想要是当时有手机的话,我肯定掏出来110,119,114一齐打了。总算似乎摆脱了追兵,我回头一看发现李楠停在我身后三四米处喘着粗气。心里一惊:陈朝阳不见了!
我嘶着嗓子抓着李楠的胳膊拼命摇着,问他看见朝阳没有,李楠的表情就像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面如死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想智计半生的李军师恐怕从没料到会有今天这么狼狈的时刻,但你要难过要反思也得等回去再说吧,陈朝阳不见了啊。
李楠开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先走吧,自身都难保了,他不会有事的。我一定要回去,一股憨劲发作了拉都拉不住,我当时就一个念头,要是不回去找他的话,第二天的城市焦点就会播出“中学生群殴导致意外,青春少年喋血街头”这样的新闻,我手里的钢管早在逃命时嫌累赘不知扔哪去了,正在我发了疯般地满地找寻武器想回去救朝阳时,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他还活着。
事实上陈朝阳不但毫发未损,还饶有兴致地跟那帮索命无常玩起了且战且退的游击战。他边跑边回头观察着追兵动向,看见有落单的人停下来上去就是一棍子,撂倒了也不乘胜追击,继续逃命。就这样打打跑跑一路放翻了五六个,到最后郭夏的人似乎知道厉害了根本就不上来赶他了,任由他不紧不慢地逃出了包围圈。
我冲上去抱着他,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这眼泪有败走麦城的屈辱,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看见我最好的兄弟是生非死的巨大喜悦。陈朝阳拍着我的背,就像大人劝慰小孩一样地不断说着,没事的我怎么可能有事,快走吧他们还在到处找我们呢。
我抹了把眼泪,极为难看地冲他二人笑了一下。我们又开始了胜利大逃亡。我们根本不敢回学校,连自行车都没回去拿,直接打车回了家。
据说我那个笑容真的就如文学作品里惯用的修饰:比哭还难看。李楠更是刻薄地说比便密的表情还难看。我想,当这么多跌宕起伏的情节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一股脑地发生的时候,恐怕换做别人真的要吓得便密好几个月了。
我回到家里敲开门,我妈就跟见鬼似地看着我,我才意识到我的样子确实狼狈的可以,浑身被汗湿透,脸上混着灰尘,泪和汗水,就跟从旧社会穿越而来的童工一般。最重要的是那失魂落魄的神情,我妈说就像受到了中了百万巨奖领奖时得知是日元领回家发现是假钞的那种打击。
我编造了一个放学后去踢球,被一群技术高超的师兄戏耍后十分失落的借口,洗了澡后狼吞虎咽地把饭给扒完。吃饭时我感激涕零地想着饭啊我这辈子差点就吃不到你了,你是不是很庆幸啊?
然后偷偷跟牛海家打了个电话,他老妈说这厮踢完球回家后吃了饭又出去玩儿去了,我心想靠,怎么连撒的谎都一样一样的。
大家都平安,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自己安慰自己。
但明天呢,后天呢,郭夏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我躺在床上,生平第一次失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