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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柳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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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水啦]某烟自己臭美的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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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04-3-3 19:32:00 | 只看该作者
JJ啊……

我觉得看你用自己的名字(虽然是网名)写东西感觉很好呢……
我一直想着给自己也取个中文的好名字,可以写写,可是总是不满意,偶尔用用的什么昵称还好,可是要变得有名有姓就想不好了……

||||||||||||||||||||||||||||||

JJ,帮Aimma想个好么?偶想去三联注册的,不过我不想在那里用英文的,所以苦恼了半天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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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楼主| 发表于 2004-3-3 19:40:00 | 只看该作者
说实在呢~~我现在很想不用“柳如烟”这个名字了
因为叫的人太多
的确是有说不完的麻烦
但是还没有考虑好叫什么呢

感觉其实名字最好不要太好听的,我就吃这个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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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04-3-3 19:46:00 | 只看该作者
你不是说喜欢叫楚朝云么…… 偶也不是要多好听……就是要别致一点,起码不能太土土的吧…… 思索ing……>_<怎么才能取个好点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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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楼主| 发表于 2004-3-3 19:54:00 | 只看该作者
总感觉太雅太造作了……我想取个土而不俗的……费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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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04-3-3 20:04:00 | 只看该作者
偶想要一个别致的,就是不俗气,但又不能太造作的……

矛盾ing

对了,看见你的如烟传上边说你是白羊的?你不是说天秤宫里有一堆星星么?
JJ,你生日到底什么时候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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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楼主| 发表于 2004-3-3 21:03:00 | 只看该作者
昏~~这个就稍微复杂一点了哈

人出生时太阳在天球上的投影在哪个星座中,就是我们常说的什么星座
我的生日比茉莉晚一天,是4月6日,所以是小羊一只

而除了太阳之外,其他的8大行星也会造成投影,
这里说的“天秤宫里有一堆星星”就是说出生时很多星星的投影都在天秤宫内

从占星学上来讲,天秤宫主宰人的是思考和内在
很多星星在狭小的区域内互相影响容易造成多重人格

小A有兴趣的话,把你的准确出生年月日、时间、出生地点的坐标给我
我有软件给你绘出出生时各个星星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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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楼主| 发表于 2004-3-3 21:09:00 | 只看该作者
比如说下面这个:


Horoscope data for e.c
18 Aug 1980 at 12:00 Local time 15:00 GMT
57°55' West 34°55' South
Placidus houses - Generated by Astrohelper


Planets:
sun at 25° 49' leo  in 10. house
moon at 22° 19' scorpio  in 12. house
mercury at 17° 40' leo  in 10. house
venus at 10° 12' cancer  in 8. house
mars at 23° 13' libra  in 12. house
jupiter at 15° 15' virgo  in 11. house
saturn at 25° 58' virgo  in 11. house
uranus at 21° 39' scorpio  in 12. house
neptune at 19° 56' sagittarius  in 1. house
pluto at 19° 37' libra  in 12. house
Vertex 29° 36' aries
East Point 16° 41' scorpio
Houses:

Ascendant : 01° 25' sagittarius
2nd house : 26° 16' sagittarius
3rd house : 18° 13' capricorn
4th house: 11° 45' aquarius
5th house : 11° 00' pisces
6th house : 19° 13' aries
7th house : 01° 25' gemini
8th house : 26° 16' gemini
9th house : 18° 13' cancer
Midheaven : 11° 45' leo
11. house: 11° 00' virgo
12. house: 19° 13' libra
Aspect
sun Square moon    (03° 30' )
sun Conjunction mercury    (08° 09' )
sun Sextile mars    (02° 36' )
sun Square uranus    (04° 10' )
sun Trine neptune    (05° 53' )
moon Square mercury    (04° 39' )
moon Sextile saturn    (03° 39' )
moon Conjunction uranus    (00° 40' )
mercury Square uranus    (03° 59' )
mercury Trine neptune    (02° 16' )
mercury Sextile pluto    (01° 57' )
mars Sextile neptune    (03° 17' )
mars Conjunction pluto    (03° 36' )
jupiter Square neptune    (04° 41' )
saturn Sextile uranus    (04° 19' )
neptune Sextile pluto    (00° 19' )


看不明白吧~你注意最上面的字母
18 Aug 1980 at 12:00 Local time 15:00 GMT
57°55' West 34°55' South

——1980年8月18日 标准时间15:00 西经57°55'南纬34°55'
对啦,这个就是某笨瓜宝宝的星空图表(由于不知道准确出生时间,所以随便编个,存在误差- -)

后面写的是每一个星星的位置,还有每个规定区域(12个出生宫,两个标志——中天和上升点)对应的星星的影子
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然后再根据这个进行分析,就叫做占星学。

明白了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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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发表于 2004-3-3 21:18:00 | 只看该作者
偶听过占星学……

不过好复杂噢@@

头昏脑胀ing。……偶是84年2月24……时间我总是记不住……◎◎
地点……可不可以用杭州的代替,偶们家离杭州大概两小时车程@@

算了,JJ,你也表给我算这个了,我去问问我妈妈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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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发表于 2004-3-4 12:47:00 | 只看该作者
天哪!强人烟烟姐姐,写了这么多东西,还什么都懂,无限崇拜ing.


要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啊啊啊啊……(幻想[IMG]http://bbs.argstorm.com/emot/.gif[/I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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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发表于 2004-3-4 13:18:00 | 只看该作者

又找到一篇:)

乱世儿女传说(甄妃篇)——飞絮飘萍

(一)

那时侯,我还活着——

(二)

我活着的时候没有爱过任何男人——

无论是我的第一个丈夫袁熙;
与我同床共枕了数十年的子桓;
还是那个总在远处、痴痴的望着我的植弟……

我活着的时候相当的幸运——

拥有天下无双的美貌;
拥有女人最高的身份和荣耀
——即使那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这一辈子,我唯一的希望只是过不受束缚的生活,
如果可以,我希望离开这个尔虞我诈的权力中心,
但我的美貌与荣耀却是永远卸不下的枷锁,
直到死我才明白,
自由——正是我唯一得不到的东西……

(三)

母亲说,从小我就是沉默而且与众不同的。
总是独自读书,不爱说话,更不和姊妹们嬉闹。

我没有任何的朋友,
我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我对子桓说,小时侯我总被欺负,
他总是笑着说不信;
然后很孩子气的告诉我,
小时侯他总是欺负人的那一个。

其实十岁我就明白了,
姐姐们欺负我,是气愤于我的美丽。
我就是在这种自卑与自负的矛盾里成长。

我没有欺负过别人,
小时侯我只有奢望旁人的认同,
奢望他们不要故意忽视我;
所以我无法明白子桓,
努力成为一个强者的理由……

(四)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了,
他长的什么样子呢?
他曾经对我说过什么话呢?
都记不清楚了。

只是在植弟娶妻的那天,
被一片鲜红的世界刺痛了双眼时,
才想起自己的喜事来——

三媒六证之后,有个男子挑开我头上的红巾,
——整个世界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个男人带给一个女人新的生命。

——那一夜,
  我始终微笑着,
  为了甄家的生存,为了兄姊的前程,也为了自己,
  我只有顺从而且微笑。

——一生唯一的一次婚礼,
  竟已经被遗忘了那么久了么?

(五)

后来嫁给子桓的时候,
是在邺城的军营中。
没有红烛,没有喜帕,
我不是通过古老而正规的仪式,
得到自己作为妻子的身份;
有的只是一双炙热的手臂和无数炙热的吻
——我是他的妻子,
  但我首先是他的猎物,他的战利品。

其实我们纠缠不清的半生缘分,
从那一夜起就已经注定……

(六)

我说过,
我不爱任何男人。
——我那漂亮的躯壳下面空空如也,
  我把自己丢失了。

我在梦里整夜整夜整夜的寻找,
痛苦的啜泣着。
子桓每每都会醒来,
会把我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安慰。

直到有一天,
午夜梦回,枕边是空的——

我就把心,埋葬在了那个夜里了——

(七)

一个没有心的女人;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的女人,
飘飘摇摇的行走在这个人世之间。
就像是风中的飞絮,水面的浮萍……

“……你就像是抹游魂,捉不住的游魂……”
子桓戏谑的说着,用双手揽住我。
我把头轻轻别了过去,脸是一成不变的微笑,
微笑可以代表各种各样的回答……


(八)

微笑是我最擅长的。
像带在脸上的一副面具,
可以轻易的脱卸,与心情无关。

子桓喜欢我笑的样子,
他说我笑的时候目光流盼,神态迷离,惹人心醉。
睿儿也喜欢我笑的样子,
我一笑,他就会说“睿儿的娘最漂亮了”,欢喜无垠。

只要他们满意就好,
只要身边的人们全都满意就好,
他们就不会留意我心中的世界,
不会来干涉我,
这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安全……

(九)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这样过一生,
被众人接受,又不被他们所侵扰,
这就是我少年时全部的期望。

但是有一天,他出现在我面前。
安宁的日子从此成为回忆。

(十)

“二嫂……”

我如今还清楚的记得,
植弟呐呐唤我时的表情。
在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这是我四弟曹植。”
家宴上,子桓笑着介绍说。

一个十三四岁、温文白净的少年,
朴素的蓝色长衫,非常明亮的眼神。

“植弟。”
我微微一笑,美丽并且端庄。

“二哥这么好福气,嫂子真是漂亮啊!”
有点憨憨的彰弟由衷的赞叹着,
子桓的脸上全是骄傲的光辉。

——那时候他是兄长,他们是弟弟,
——那时候丞相大人还没有老去……
——那时候他们曹家,还没有把天下握在手里……

那是一场最后的盛宴,
在植弟始终满含深意的目光中落幕了。
然后孽缘,就像洄旋的水流,
卷着所有人一步步万劫不复……

(十一)

我想我还是有一些喜欢他的,
或者说我喜欢有个成年人依赖自己的感觉。

子桓总是把我当成一件昂贵的装饰或者一个无知的孩子,
我只需要按他说的做,然后微笑,就足够了。
他足够强,足够保护我,
也足够替我作任何决定。

但是植弟不同……
植弟是聪明而且敏锐,
体贴而且懂得人心的男子。

“二嫂~~”
他衣袂飘飞,远远的向我走来。

“我新得了一盆兰花,明儿叫人送过来,
那样的兰花只有二嫂才配养……”

“我又写了一首乐府,正要拿给二哥看,
二嫂要不要先看看……”

在最初的几年里,
他就是用这样的理由频繁的出入我家。
文雅、高贵、善解人意、风度翩翩,
足够迷倒所有的女性——

大概只除了我,一个行尸走肉的无心人。

(十二)

时光缓缓流逝,
没有人逃得过,避得开。
只是我知道自己依然是美的,

东厢的妾侍们甚至在暗暗嘀咕:
“正屋那个女人该不会有什么妖法吧,
怎就不见老?”

岁月,岁月又如何?
岁月也奈何不了一个空空的躯壳。

只是植弟来的渐渐少了,
终于有一日不再上门。

我并不是非常在意他的事情,
聚便聚,散便散,实在也没什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向子桓提起来了,
没想到他却勃然大怒。

——成亲如此多年,
从来没有见过他发那样的脾气。

“你和子建是什么关系?怎么这样关心他?”

我呆住了,“他是你的弟弟不是么?”

“我曹丕哪有那样厉害的兄弟!”
他说着拂袖而去,
身后雕花的木门重重砸上。

我想了一夜,都没有明白他的怒气何来,
很久很久以后,
当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时候,
我才了解到,
那一天,植弟在铜雀台上挥笔成章,
这个许都,都知道了他的才名……

(十三)

小时候,喜欢斗鹌鹑的大哥曾经告诉过我:
母鹌鹑生的最厉害的两只小鹌鹑,
在羽翼丰满之前必定互斗,
不死不休,
只有强势的一方才可以飞出巢去,飞向蓝天。

我一直觉得这很残忍,
其实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天真。
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够共安乐。

于是人人勾心斗角,
于是个个如履薄冰,
于是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
于是什么忠孝节悌,仁义礼智都抛却到九霄云外去了……

多么讽刺啊——
真正的强者只需要一个,
所以必须骨肉相残……

——这世情物理其实就这么简单的令人心寒!

(十四)

所有人都改变了,
而我依然是我——

我不关心外面的事情,
子桓的自尊心和固有思想,
也不会允许他的妻子插手这些。

但是我还是清楚的知道事态的发展,
看子桓在家的时间、夜里就寝的地点、
他的一皱眉头、他眼稍遮掩不住的笑意就知道了
——谁占了上风谁又输了一乘
——我太了解子桓……

我相信丞相大人会选择子桓的,
无论植弟他做了什么样的努力。
像他那样一个感情丰富又不懂克制的男人,
终究无法托付大事。
丞相大人终究会明白——

难以计数的优点都没有用,
关键时刻只要一个致命缺点就会断送全局。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弈棋、战争或者政治都是一样的,
这道理连我都明白……

(十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敏感的女人在这样的时刻,
要远比聪明的男人清醒……

(十六)

建安十六年,子桓官拜副丞相。
建安二十二年,被立为魏王太子。

这场你死我活的阵仗,
他赢了——

从那时起,他总爱在我面前提起植弟,
植弟的饮酒不节;
植弟的任性妄为;
植弟惹得父王怒气横生……

我总是听,从不说什么,从来一言不发。

子桓决不会无心而论,他是想说什么呢?
他还再在意若干年前那一句失言?

未免可笑了吧……

(十七)

建安二十四年岁末,南面战事暂缓,
子桓、彰弟、植弟都回到了城中。

谁都清楚,魏王已是风中危烛,
一时宫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最忙的是子桓,他除了每日早午晚入见请安,
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协助处理政务,

“夫人你就暂时住在宫里侍奉父王好了。”
他这样说。
我们都明白我去那里的唯一目的,
是代替他的耳朵,他的眼睛。

(十八)

终于到了新年,魏王宫的大宴依旧,
作为王太子的子桓主持一切;
而我,则在内堂招呼各位有品级的夫人们

——就像昔日的魏王与卞王后。

所有人都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十九)

“夫人……”
子桓的侍妾郭姬在唤我,
一个几乎不在我面前说话的女人。
我有点讶异,从贵妇们毫无意义的谈话中脱身出来。

“怎么?”
我问她,一手掏出巾子擦了擦汗。
种种笑容的围追堵截实在令我头昏。

“刚才有个女官说您的‘弟弟’在后园等您……
贱妾……贱妾代夫人回拒了……”

我猛的回头,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含笑的,甚至带着点挑衅和讥讽
——谁都知道我是甄家最小的孩子……
聪明的女人。我笑了。
把头转了回来。

在男人的世界里,
聪明女人的野心,也仅仅是为难女人而已……

(二十)

我仍是一个人去了后园,
尽管我知道植弟在那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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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发表于 2004-3-4 13:18:00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洛阳的冬天很冷,那晚的天气还好。
天上随便的点着几盏星灯,
没有月的夜里,亮的有点招摇。

远远的,就能看见那边亭子里站着个穿蓝衫的男子,
——果然是植弟……

“我以为你是不会出来了……”
他说,很多年没见,
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少年的样子。
高挑、消瘦、站在那里是落寞的。

——这么多年,子桓也在变,
可是远没有植弟变的这样厉害。

“植弟,二嫂很久没有见你了,过的还好么?”
我轻轻走进亭子。

他听了我的话,冷冷一笑,满是嘲讽的回答:
“很好,非常好,还没有死!”

我皱了皱眉头,
以前,他偶尔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总是这个表情……

他看着我,然后眼圈突然红了。

——植弟,还是植弟,一点都没变……

(二十二)

“……嫂子,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告别?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只是告别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沉默不语……

风突然紧了起来,看来要变天了。

“……植弟,你知道子桓和你……你们……”
话到嘴边,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

“我不想提到二哥,我是说我们的事情!”
他突然转身,一字一顿的说,表情凌厉。

我瞬时语塞。

“我爱你啊!”

植弟乱发披散,满眼癫狂!

(二十三)

“……你爱我是么?你为什么爱我……”
我的嘴角努力的向上扭曲。

“因为你是这世上最美的!这世上最好的!
你是我从十四岁起魂牵梦系了这么多年的人!”
曾经那样腼腆温柔的一个少年,
双眼血红,表情扭曲的在对我控诉。

“……植弟……你并不爱我……
你爱的只是自己心中描绘的影子罢了……”

亭外的风呼啸来去,那几点繁星早已无觅。

“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
你不要叫我植弟,你叫我子建,叫我子建啊!”

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亭外是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

他的脸上泪痕纵横。

上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二十四)

………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突然间有些冷了。

植弟抬起头来,用红肿的眼睛望着我。
那样哀伤的目光。

一个俊朗清秀的男人;
一个才高八斗的男人;
一个甘愿为你生为你死的男人;
一个你把他当作弟弟的男人……

我不知道是该爱,还是该恨?

“……我不该出来见你的。”
我说。

“可是你仍旧是来了不是么?”
他问。

我为什么来?为什么要来!

(二十五)

“……你不爱我二哥的,你的眼睛告诉我,
你没有爱着他!”

“我也没有爱着你……”

“你为什么不爱我呢?
我要的只是你口中的一个字:
我会把那个字装在心里,当成一生的宝贝,
然后离开这个冷漠的肮脏的黑暗的地方,
永远永远的离开……
哈,我曹子建竟然在向一个女人乞求爱情……”

他咯咯得笑了,
笑得我担心那两片薄薄的唇里,
随时会流出鲜血来……

突然远处一阵阵霹雳炸响,
午夜过了,打鬼驱邪,
建安二十五年来了——
新的一年……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比二哥强:
我比他聪明,比他讨父亲喜欢,文章更比他写得好……
可是我却输的这样凄惨……”

他说着摇摇晃晃的走出亭子,
走进茫茫暗夜之中。
仿佛在吟着诗,
但是风声太大,听不清楚……

(二十六)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二十七)

我缓缓的走回宫中的暂居处,
大片大片的雪花,
从无限幽暗的天空坠下,
落进我无限深邃的心里。

寒风刺骨中,所有感官都失灵了,
只是觉得累——

整个居室寂静无声,
我推开房间的门,
就看见子桓铁青着脸坐在屋内,
旁边站着郭姬,
她轻轻给子桓捶着肩,
在我进门的时候抬眼对我微笑——

我只觉得很累,
四肢无力、头昏目眩。

我没有下拜的力气了,
只勉强扯了扯嘴角,向子桓笑了一下。

(二十八)

“你出去!”
子桓突然咆哮。
我在恍惚中一惊,抬头看去,
却只看见郭姬的脸上一片惨白。

……她就那样惨白着脸走出去了,
丝毫不失礼数。
但是那肩膀一直止不住的颤抖。

她很美,她还年轻。
也许有一天她会明白:
她所追求的一切,
只不过是男人给予的,荣耀的幻影罢了……

待她出去,关了门,脚步声远了。
子桓突然站起来,
咬牙瞪着我,然后反手一掌。
把我整个人击飞出去,撞向墙边的兰花架子,
我只觉得耳内嗡嗡作响,半天才感觉到疼。

用手抵住额头,
满手的血……

——我很累,我真的很累了……

(二十九)

“……{*}{*}{*}{*}……你们一直有来往是不是
……一直瞒着我……把我当成傻子……”

我耳朵很疼,额头更疼,
听不清子桓在说什么,
只是莫名其妙的觉得好笑,
就那么“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你嫉妒你弟弟,是么?
你处处都要争,处处都要把他压下去……
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卑……是么?”

子桓突然像钉子一样定在那里;
我勉强想站起,又一阵眩晕袭来,
身子不住的摇晃。

然后那个声音继续在说:

“多悲哀啊……
其实他想要的,只是被旁人接受罢了……
你想要的,也只是旁人的认可罢了……
你们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还要互相憎恨呢……

为什么我的姐姐们都要恨我呢……
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没有做啊!”

我扶着墙,眼前忽明忽暗,
我累了,很累很累了——

这么多年来,我所有的希望:
——旁人的接纳;
——心灵的平静;
我为了这些渺小的希望所做的一切努力,
现在想起来,竟然是那样可笑的……

“你赢了,他输了……我也输了……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当强者的滋味如何?
我不了解……子桓……你快乐么?”

(三十)

“……我已经很累了,子桓,我想休息……”

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很慢、很慢的,向后倒下……

(三十一)

建安二十五年元月,庚子,魏王薨。
子桓嗣位;我也在病榻中成为了王妃。

十月,子桓代汉自立,
我是大魏朝的第一任皇后。

——只是除了正式仪式,我们从不见面。

我安然自得的等待着,
等待着一杯毒酒,或者三尺白绫。
他一定会在一个别人都不会有疑问的时候,
用别人都不会有疑问的理由杀死我
——我多么了解他啊……

(三十二)

我累了……也老了……
死……那就……死吧……
挺好……

(三十三)

………

(三十二)

“当皇帝的滋味如何?”
我没有问过他。
但我知道他的表情一定会是愠怒的……

“……你就像抹游魂,捉不住的游魂……”
建安十三年,玄武池畔春华灿烂,子恒笑着对我说。

如今我真的是游魂了——
飘飘荡荡的俯视白绫下美丽如昔的躯体,
我悠悠的长叹一声。

“你是再也捉不住我了……”
我说。

游魂也能感觉到悲哀么?
没有泪水,可是我知道自己哭了……

(三十四)

我死了之后很久,
在这世上有一篇文章流传开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真的是好文章。

那个曾经温婉白净的少年,
他把我写成了洛水上的女神。

于是千年过去,在无数的遐想之间,
我们莫须有的“爱情”,成为感天动地的绝唱……

可惜那不是我的故事,
那只是一个、关于才子佳人的永恒梦想罢了……

(三十五)

天气很好的时候,
我偶尔也会去洛水之滨散步,
有时候会看到三三两两痴情的人儿,
来凭吊他们心中的爱情。

我想告诉他们事实:
告诉他们我的爱,我的恨,我的快乐与痛苦;
告诉他们即使是一个女人,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和拒绝……

于是我徒劳的呼喊着,
一百年,
一千年,
河岸上呼啸的风,
掩盖了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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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04-3-4 13:25:00 | 只看该作者
JJ……
这篇……写的甄妃,怎么是这么冷漠的人呢?和我想的不是很一样……
不过我觉得她对子建应该是没有爱情的,笑……多情的子建哪,他输就输在多情二字了

真是觉得嫉妒太可怕了……到处都有,漫天飞扬的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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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1:38:00 | 只看该作者
摸摸~~乱世系列我是全的,只 8过还没开始贴~~谢谢小 A哈~~
偶喜欢冷漠的甄姬~所以这样子哈
这篇基本不需要修改,所以你丢上来刚刚好。

偶有个好朋友,她写的甄姬完全不同,但是我也喜欢
http://bbs.ad184.com/showthread.php?s=&threadid=96497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5 1:44:2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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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1:44:00 | 只看该作者
乱世儿女传说(张飞篇)——芒砀若梦


(1)

  那一年,是建安五年吧。那一年俺和两个哥哥守着徐州。刚过年,曹操将兵来打,乱军中冲散了自家兄弟。俺没办法,带着伙子残兵败将入了芒砀山。

(2)

  那还是二月天气,一入山就冷的数九里似的。天暗了下来,好容易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叫军士们杀几匹疲马,生堆火烤肉吃。那黑糊糊的山里,就这么点子亮光。大哥二哥孙夫子简夫子见了,定是有一番说头呢。可俺老张是个心粗口直的,肚子里又没有货色,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概就是有点冷飕飕的味儿吧。

  说冷,没多久,天上就真开始掉雪片子了,第一片雪落到俺肩上的时候,她就来了。

(3)

  俺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京城里都逛过了,那里多的是美女。不过她的漂亮法可和那些娇滴滴软绵绵的娘们儿不一样。其实俺也形容不出她的长相,就是脸圆圆的白白净净有双大眼睛,怎么看怎么舒服的那种。咋说呢,有点像俺家乡夏天里开的栀子花,日头下里不怎么打眼,天一暗那个香的里许外都闻的到。

  她骑着匹拽蹄子的老马,穿着身水红的对襟短袄,头发扎的高高好象汉子似的。虽然有些怪里怪气可就是好看。那丫头打量了俺一班人,眼珠子转了几转,脆生生开了口:“这是哪家哪门子的英雄好汉呀,到了我们寨门口也不说打声招呼?”

  俺的长相自己心里有数,胆小点的娘们儿瞧了还得昏背过气去。可这小丫头片子愣是没在乎,还笑的甜腻腻的倒闹的俺满不好意思。幸好老天生的脸黑,红那么一下两下子,还真瞧不清。看定了她俺咧嘴一笑道:“俺大哥是皇叔刘玄德,俺姓张,叫张飞。和哥子们走散了,误入了这山。”说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俺还有个二哥叫关云长。”这是俺说惯了的口辞,俺也清楚,大哥二哥的面子可不小。可那丫头竟愣是笑歪在马背上了,还说什么“我可没叫你报家底呀”。

  这小丫头片子~~
(4)

  那小丫头片子引了俺们寨子里去。说是个寨子,可俺看着更像个山坳坳里的穷村子,唯一像山寨的地方大概就是入口的几排木栅栏了。俺看着想笑,可一见她满脸凝重的样子不知怎么就笑不出来了。身边的人本来还一直在劝,怕钻了歼人的绳圈子,后来见了这阵势也就放了心。不过俺心里有数,这穷寨子怕是连本来的人都养不活,今夜还招来俺们这一群大肚汉,那鬼精灵的丫头肚子里定是在打着什么鬼精灵的主意呢。其实只要她别存着害俺老张的念头,俺帮她出出力倒也真没什么。一人装傻,两头高兴。跟着大哥二哥,这招早用的熟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才讨了碗粥喝,那丫头就施施然来了。见了面又是把眼珠子转几转,方开口道:“不知将军歇的可好?”俺就答他:“姑娘要说什么就直说,俺老张是粗人一个,听不懂你在那里吊虚文。”她想是没料到俺其实不如面上见的好哄,倒真的惊了一下子,可没一会就呵呵一笑道:“将军是爽快人,那阿桐就见爽快人说爽快话了。”原来她叫阿桐,就是那梧桐树的“桐”字。说话这般利落的娘们儿俺还真的没有见过,越看越是对眼。等她话说完了,人走远了。俺才猛然间醒悟,自己怕是中了吕布那厮中过的“美人计”了。

(5)

  其实她要俺老张办的,还真不是什么难事。这穷山寨子里的人,原都是住在山下的古城里头的。只是被城里的一个土霸王逼的狠了,才上的山来的。无奈山里低贫,没什么收成,养不成寨子里的人了,阿桐算计着叫俺给他帮帮忙。俺听了倒喜,正愁无处安身呢,这下子正好夺了那城为根本,方好计议去寻大哥二哥他们。俺可不像吕布,俺这“美人计”可是吃的心甘情愿,两厢欢喜的。

  养了几日,俺拾掇拾掇就说要动身。冷不防呼啦啦围上一圈人来,竟是些老弱病残的,一口一个“将军大恩,没齿难忘”的叫。俺坐在马上,转身去找阿桐,果见她在人堆里望着,笑吟吟的。这丫头,怎知道俺老张其实是最心软的呢?
(6)

  那古城还真没什么打头。俺到了城门,只喊借粮。那土霸王自然不肯,又仗着兵多,径自出城来战。早被俺一枪撅下马去。当下吓走县官,轻轻松松便夺了城。夜里就去接寨子里的老小入城安顿,分给田地。少不得又被一阵欢声熏的晕乎乎的。可俺不知怎的,心里便只想着阿桐那丫头,甚至开始悄悄寻思:俺老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是不是该娶个婆娘了?瞅着众人没在意,拽过一个老汉就问:“你们阿桐姑娘呢?”那老汉也忒多礼的,先说了好些七转八折的话,才答道:“阿桐怕是寻女婿去了吧。”俺一听就急了,忙问:“女婿?谁的女婿?”那老汉一笑,答道:“还有谁的?自然是阿桐的呗!挺俊的后生呢。他两个打小一起长大的,早就定了亲。要不是出了这挡子事,阿桐和他爹上山,亲事怕是去年就该办了的。”

  俺当时听了倒也没什么。就是回去喝了十大碗老酒,痛醉了一场。

(7)

  沉醉中倒梦见阿桐来了,还是那件水红的衫子,只是系了条素色花裙;头发散了下来,眉目也像是细细画过,煞是好看。走了过来就是一阵香风,栀子香。那精灵活泼的丫头没了,倒换了个满脸红扑扑两眼水汪汪的俊俏样子,俺这睁不开的醉眼看了,心里也是一疼的。

  那不知是魇,还是妖精狐怪化的,开口说了话,声音也清灵灵的好似阿桐:“……举寨受将军大恩,无以为报,妾身……妾身蒲柳陋质……愿服侍将军洒扫起居……”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听不到了。俺持起她的一只手,煞冷的,又抖得厉害。才入了春,她也穿的忒是单薄了。俺叹了口气,随手扯过一件布袍给她披上。将她那双小手握住,好一阵子才暖的有了些热气。俺又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用这辈子从没用过的声调说:“丫头,天太寒了……披上衣裳,回去吧……”阿桐抬起脸来,闪亮的大眼里都是泪水。咽声道:“将军……我……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俺咧嘴一笑,摆摆手道:“丫头,去吧,去吧。”躺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实在是醉得厉害,迷糊间似乎听见了阿桐的哭声、说话声、衣裙的系索声,可是当俺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了——衣服放在几上,满帐的栀子香……

  俺一直觉得那是场梦……

(8)

  后来,就再没有见过阿桐,她该是嫁了人,生了子了吧。有时俺也有点后悔,总想起那个英气伶俐的丫头。可是一上了战场,见了血,就什么都忘了……

  再后来当阳长坂的一场好杀,糜嫂嫂死在乱军之中了。那一天俺又一次想起了阿桐,俺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只是在背转身子的时候,用破袍角抹了抹眼睛……


PS:也许起初的几篇中,唯一不用修改的就是这个了。当时写的时候很容易,很简单;也最少瑕纰——可以丢上来了~~嘿嘿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5 5:09:0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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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1:48:00 | 只看该作者
乱世儿女传说(徐庶篇)——逝水滔滔

(一)

多少年、多少年没有回来荆州了?

襄阳城破,危震华夏的关云长败走麦城;
汉中王兴兵血恨,被东吴的一个白袍书生火烧连营八百里
——都是故人。

故人何处?

站在新野街头,二十年前放歌的记忆渺不可寻。
原来我也已经老了,在四海漂泊中恬然老去。
曾几的壮志豪情;曾几的慷慨气度;
曾几的追索与失落,坚持与放弃;
都已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突然忍不住慢吟清唱,却也不是旧日的调子。
那个曾经的豪放男儿总喜欢唱着:
“弹长铗之陆离兮,食无鱼……”

“先生?可是元直先生!”
路过的一辆毡车突然停住,匆匆下来个面目清雅的盛年女子。
一双眼目光晦暗,却是瞎的……

锦瑟?锦瑟!

不要用那个消逝的染血的名字呼唤我,锦瑟。
赤壁已远江风已远八十三万灰飞烟灭的灵魂已远
——史书上,再也没有了徐庶。

(二)

我的心是软弱的,而我的目光过于清澈。
以至于无法压抑自己心中偏执的愤慨;
无法漠视那些,在正午的阳光下流转的黑暗。

年少轻狂时,曾为了谁也说不清的正义,
披发垩面,持剑杀人。
那些人汩汩的腥湿的血玷黑了我雪白的长衫,
在之后的数十年里再也没有洗净的一天。

早已忘记自己了结了多少条性命,
只知道贪婪依旧残暴依旧丧心病狂的欲望依旧,
就像是坚韧的盘结的纠缠不清的毒草。

一柄湛湛秋水,怎就破不开这世界浓重的浑浊?

——在襄阳郊外的草庐旁我抛却了我的剑和我的少年时光,
水镜先生捻须微笑,笑意阑珊。

(三)

水能映形,镜擅照影。
在水镜先生身上,你看到的,
只会是很多年之后,可能的自己。

卧龙与凤雏,我的兄弟。
他们看到了张良之谋,陈平之术,
看到了名标青史的一代贤相;
而我只看见了无尽凄迷……

如何扼杀一种狂念,我没学会。
也无法接受上天,如果真有上天的话,
没有选择我,去颠覆这个战乱和硝烟纵横的人世。

我不是楚地狂人,出世只是入世的借口。
于是我在新野的街头放歌,如同姜尚在钓台畔守侯他的鱼:

“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
山谷有贤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贤兮,却不知吾。”

姜尚等到了大周朝八百年的江山,
我等来的那个男人叫作刘玄德。

(四)

在刘备军中,我收养了一个女孩,锦瑟。
她在眼睛天生不便,不会笑也不会哭。
锦瑟的父亲是跟随刘备最初的部下之一,
和她的母亲一起死于汉中王最初永不停止的逃离。

锦瑟是沉默的,沉默而并且毫无所求,
我觉得这样的孩子应该幸福,
她的生存已经艰难无比。

——在这样的时代,每一个孤儿的成长都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我痛恨这个乱世的原因。

(五)

刘备是不错的主子,他足够谦和。
可我总是止不住的迷惘,迷惘于他拯救这个天下的可能。
到底什么东西能够制止杀戮,能够让锦瑟微笑着成长?
二十岁前我说以杀止杀;二十岁后我摇头叹息。

我在刘备的军营里住了三个月,然后因为一封书信去了许昌。

这已经是个众所皆知的故事,精心策划的阴谋,
关于一个原本有辉煌未来的谋士如何被毁去一生。
可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是的。
事实上关于这场旅程我甚至有某种期待。
我听说过那个北方王者的诗: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载。”
他让我在某种程度上燃起了熊熊的希望,
在恍惚中仿佛感觉到那样的平和与安乐伸手可及。

临走的时候我把尚在隆中高卧的孔明介绍给刘备,
然后只求了他一件事,好好照顾锦瑟。

(六)

我到了许都,却没有遇到想要寻找的名主。
我不是张良不是陈平不是卧龙也不是凤雏。
刘备也罢曹操也罢,我无法忍受他们将兵士,像麦子一样收割。
一千、两千、五千或者一万,那不是数字而是鲜血淋漓的肢体。

“元直先生觉得如何?”曹公微笑着问。
我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平上,那里飞着模糊的乌鸦。
在这个世上,只有乌鸦的生存显得如此随意,
永远都不会缺少,田野里倒毙的腐肉。

曹公似乎毫不在意的,将头转向了旁人。
我却因为突然袭来的奇想而发笑:
也许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把我的缄默,错解成了对旧主的忠诚。

(七)

建安十三年,我跟随着丞相南下江东。

“此一战,将天下定也。”在临行的酒宴上,曹公持我的手,笑着。
我目光闪烁不定,他的话总是能直指人心。
“天下将定,元直有何打算?”
战乱就要结束了,我要到哪里去呢?

哦……锦瑟,锦瑟……

(八)

刘琮望风束手,荆州不战而降。
曹操和东吴的军队隔着一条长江遥遥相望;
我和我那半生的执着也隔着一条长江。

我住的营帐在旱寨和水寨的交界处,
营帐前就是无尽的幽咽的江水。
西方不远有一处荒坟,每到夜晚,
那里都会奔涌出暗蓝色阴火的洪流。
都是些有悲伤的温柔眼睛的灵魂,我并不害怕。

每当我在岸边眺望江水时,
它们和我擦肩而过。

(九)

十月十九,蒋子翼过江徒劳而返;
十一月初一,阚泽把降书送至帐下;
十一月初四,一叶扁舟过江而来,来的是我多年未见的好友,凤雏庞士元。

“……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
休言人可渡,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风浪潮水上下,复何惧哉?”
他在帐内胸有成竹谈笑自若,
在目光触及欲言又止的我时颇有深意的微笑。

他出帐之后我立即离席急急追赶;
程昱也慢慢起身,只是在见到曹操摇手之后,复又重新落座。

(十)

追到士元是在江边,江风猎猎,逝水滔滔。
我们需要大声呼喊才能让自己和对方清楚的听到,
仿佛一场激烈的争吵。

“士元,好久不见,你现在出仕东吴?”
“我和孔明都在那边,我算是寄居,而他是刘备的说客。”
“……你们这等毒手,只恐烧不尽绝!此间八十三万人马,性命如何?”
“那江南八十一州百姓,又性命如何?元直,你可不要忘了夕日的徐州!”
士元冷笑,我语塞。
徐州……兴平年间,为父报仇的曹孟德,下了屠城令……

“士元,你不觉得心惊么?”
“为什么?”
“上百万人的性命,整个天下的兴衰,其实只在几个人的手中。
吞州并土,功城掠地,轻率的就像是场游戏;
败者死,胜者则要继续战斗到失败的那一天到来……
这几十年的烽烟战火,其实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事情为什么不让它结束呢?
至于让他结束的那个人是曹操还是刘备还是孙权,真的不重要了……”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元直。”他说,“依旧和过去一样。”
过去?过去士元总是说我心慈手软,而孔明干脆就笑我天真。

“人就是这样,天下就是这样,春秋战国,楚汉之争。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游戏?对,这就是种游戏,这样的游戏已经持续了千百年,
你即使穷其一生,又改变的了什么?”

(十一)

“……曹操不是你寻找的人,元直,你永远找不到你要找的名主。
你的追求是最少的牺牲,而天下人的目的是最大的战果。
你若说破此计,我也无法,只不过你记着,
江南八十一州百姓,他们的生死在你的一念之间。”

士元语毕,乘舟飘然而走了;
我站在江边,衣袂乱舞,寒风盈袖。
也许他是对的——

“……庶蒙丞相收录,恨无寸功报效。
请得三千人马,星夜往散关把住隘口;如有紧急,再行告报……”

或者因为生存与生存相悖的时候,你只能选择牺牲较少的那一方;
或者因为刘备对我的知遇之恩,士元孔明的兄弟情谊。

徐庶……徐庶选择了最可耻的逃离。

(十二)

锦瑟,你的元直先生已经不在了。
从那以后生存于这个躯壳里的,
就是个遗忘了自己身份的陌生人。

他曾在偏僻的山野里教孩子们读书;
也曾在异乡的楼头上大醉狂吟;
——他行遍天下,惟独不敢重回荆州……

他曾经想给你幸福的生活,可是他也许把一个唯一的机会放弃了……

现在……锦瑟,你过的好么?

(十三)

“你过的好么,锦瑟?”我轻轻的笑了。
只有她还认得出我,即使我已经风华不在,两鬓成霜。
上天没有给她一双眼睛去体验时间的流逝,苍老的到来,
也许是一种额外的恩赐。

“我……很好,汉中王将我嫁给荆州的偏将,战前,他正好回去了成都。”
“他没有带你走?”
“他带走了正夫人……而我,我眼睛看不见……”

宽厚的长者刘备答应过我一定照顾锦瑟,
可是在这个乱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力承担的悲喜,
谁会真正关心一个瞎眼弱女子的幸福。
于是她成为了一个负心男人的妾侍,被丢弃的玩物。

“……先生,锦瑟过的很好,我有积蓄,我可以活下去……过的很好……”

我再也无法正视她空茫的双眼,
她那样温婉的微笑着,只要能活下去……就算是幸福……

(十四)

江风猎猎,江水滔滔,我独自伫立在大江之畔,故人已经无觅……

乱世还将继续下去,这杀戮混乱饥荒死亡都将继续下去。
而我的恨我的爱我的年少雄心我的半生遭遇都随着江水远去了,
不留痕迹——

在江边我遇见一个奇怪的人,缁衣,无发,行走如颠。
他告诉我在遥远的西方,在这纷乱的天下之外,
有位圣人向永不停息的轮回呐喊——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十五)

我在黑暗里慢慢闭上眼睛,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


PS:完成最好的一篇。我当时的文字风格,实在只适合写这样短小精练的东西。
这也是我唯一去参加写作比赛的作品,很有意思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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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1:49:00 | 只看该作者
乱世儿女传说(荀彧曹操郭嘉篇)——文华旧韵


上:

(1)

我秉着烛,抱着琴,穿过尘埃密布的长廊。
长廊的尽头,是昔日的文华阁。
建安二十一年,丞相封王之后,这旧府邸的西厢,就已遭废弃。

而如今,我已经老了。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回想些往日岁月。
竟陡然间发现,只有几个破碎的片段是清晰的:

十三岁那年朔月如钩;
十六岁那年新歌美酒;
十七岁夕阳穿过廊柱投下班驳的影子;
十八岁一双手托住我的脸颊,我哭了……

——其余的,都只剩下一片暧昧与苍白罢了……

我这半世最鲜明的痛苦与快乐,都是有关那样三个佼佼不群的男人:

——一个是我的主人;
——一个让我永远魂牵梦萦;
——还有一个,总是在醉眼朦胧中粼洵一瞥;只一瞥就看透了我的整个人生……

(2)

十三岁之前我是个孩子。

记忆中最早的片段是在逃荒的路上。四周的人隐隐绰绰,只觉得寒冷、饥饿、以及恐惧。
我跌倒了,冻土上裸露的树根深深的刺破我的右脸,留下虽然不算狰狞,却永不磨灭的伤痕——从此上天给予的玲珑美貌荡然无存。

(3)

无法被卖作滕妾,十二岁我入了曹将军府为婢。

站在一大堆哭泣的孩子中默然,一个三十多岁、姿色平庸的女子仔细端详了我的脸和手,带走了我。她是府里的歌舞教习,叫琴姑。

琴姑是个琴艺精湛的名师,擅长作乐府。她带走我的那天对我说:
“人生下来,她的面相就注定了一生。可是你脸上的伤是个变数;你违背了老天指给你的路。现在是福、是祸,全靠自己了……我想看看结局,所以带你回来,所以要教你弹琴。”

我不太明白琴姑的话,但是我喜欢琴,喜欢她教的一首又一首古歌,更喜欢无饥无羸安定的生活。
于是我很努力的识字、唱乐府,为了让手指更加柔韧,数九寒天把十指浸在冰水之中。

琴姑精通琴艺,会作诗。她教给我很多技艺,更教给我思考与沉默。

(4)

建安三年岁首,我在府里已经待了八个月。

辞岁迎新,主人要大宴宾朋,这是歌舞班子最忙碌的时候。合府上下,最无事的,大概就是我这样无差无职的小孩子了。

那天是初三,夜宴开到很晚。
我偷偷溜到文华阁的台阶下面,缩在阴影中听阁上的丝竹声。

我笃定师父一定在那里弹琴,虹姊和霞姊大约在厅心跳舞。

因为貌美,成为舞姬;倘若跳的好,许会被某个将军或大人看上,纳为妾侍。
——曾经,上天曾经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未来,可是我拒绝了它。

我抚摩着脸上的伤口,突然微笑。

蓦然间忽听到有人悠悠的叹息之声——

(5)

他就站在那里——台阶上,新月之下;穿一身素白的常礼服。

那之后有千万次,我一再的梦见这个情景:
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英俊清瘦的男子,白衣飘飘,宛若仙人。
——他流下了一滴眼泪……

他也发现了我,只有片刻惊愕,旋即温婉的笑了。默默递过一条丝巾,雪白的;我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你相信么?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男人。他只要看你一眼,你就注定爱他一生……

(6)

那天夜里,琴姑回来很晚。虹姊和霞姊没有在一起。

“怎么还不睡?”她惊讶的说。
“荀令君是谁?”我问。
琴姑仔细的打量着我,许久回答:
“努力学琴吧……如果有一天你技艺有成……也许还可以再见到他……”

(7)

从那天起我已经长大。

我的喜、怒、哀、乐,不再属于自己了;它们取决于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

在世人面前,那个男人有着无可挑剔的温和,总是微微笑着。
月下一声叹息、一滴泪水,断肠的忧悒,宛如一梦……
恍惚间我甚至觉得,也许自己是偶然窥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8)

我对读书着了迷。琴姑见了只颌首表示赞许。

不会解曲,只懂奏乐的人,只能称为“乐匠”罢了。
把抚琴当成淬魂炼魄,才能让自己变的更加明朗与洞悉。

“你需要更坚强更深邃更敏锐的心,才能掌握生命中的变数。”师父说。

她不断的咳着血,在我成长的同时迅速老去。

(9)

突然有一天,琴姑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
——每天深夜,只讲那么短短的一段——

侯门之女,爱琴成痴,一朝惊变,颠沛流离。
曾经有一个男人听懂了她的琴,爱上了她的人。
可是没过几年,那男人也卷入了永不停息的政治游戏。
一切烟灭灰飞……

“他有一点象荀令君,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文士。可是他不适合这个乱世。”
琴姑看着我,微微笑了。脸上洋溢着光辉,非常的漂亮……

“始则王侯笑傲,即则宾客飘零。”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故事的最后琴姑这样总结她的一生,然后在那天晚上安然停止了呼吸。

天亮时师父被抬出府,没有人知道她被葬在哪里……

(10)

师父去了,我成了府里正式的琴师。

以前,在我的世界中只有单纯的音乐与诗歌;现在却多了很多东西——多了人。

美与丑,自私与大度,卑怯与娇妄,虚伪与真实。
把自己置身事外,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冷眼看着众生来去;
猜测着他们的心情,揣度着他们的想法,成为我喜欢的游戏。

新沐弹冠、新浴振衣,然而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读楚辞,奏《离骚》,渐渐有点明白了他的凡事含笑以对,也许是种让步的习惯
——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

(11)

建安六年九月,久战于外的曹将军终于回到了许都,偌大的府邸终于是有了主人。
将军回府的第二天,举行了一场接风盛宴,这是我第一次在正式的场合演奏。

我坐在屏风侧,琴姑坐过的位置上,弹着她留下的琴。
一曲《子衿》,一曲《鹿鸣》,熟极而流的调子。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十指,与往日这里一代琴师的幻影重叠。

主人尽兴客尽欢。自从师父死后,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开心。
众人酒酣耳热之中,我可以肆无忌惮的远远凝望着他。
我看见他在发自内心的大笑,真正快意的笑。
——他快意,我就欣然。

忍不住把手伸进袖中,抚摸到三年前他给我的白色巾子。
丝绸的触感灼烫着我的手,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幸好满堂宾客都沉浸于自己的兴致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不起眼的琴女。
在乐曲的间隙,我用袖角偷偷拭泪。
冷不防与他同席的一位玄衣文士,看上去快要醉死的大人,
快速而犀利的扫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无所遁形——

(12)

数日后,晚膳时分,将军突然点名要听我弹琴。
还专门吩咐道,无须梳妆换服,即刻前往。

从不正眼瞧我的乐班总管殷勤的替我抱琴;
我在惊讶中出门时,四周乐女们锋利的目光削骨蚀肤。

……
依旧是夜;
依旧是文华阁;
我百感交集的踏上那级旧阶,
“变数到了……”我低声说,忍不住抬头上望:
幽静的暗蓝,如钩的明月,
依旧是初三……

(13)

轻语,酒香,豪笑声。

偌大的厅堂灯火辉煌,坐着的三个人都已微醺。

我深深拜下去:“将军、大人、荀令君,奴婢有礼。”
起身时不敢看上座陌生的主人;更不敢看右边熟悉的他;
却正对上左首一双微笑的眼,狡黠、探询、若有所指的目光。
我突然醒悟,这是那天宴上注意到我的人。

“祭酒郭大人想听你弹琴,你擅长什么曲子……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徐徐的语气突然变成讶噫。
虽已事隔十载,旧疮早已平复。可是右眼下仍然有一片固执的淡红不肯褪去。
离的近了触目惊心,刻意披下的头发也遮掩不住。

我复又跪下,答道:“那是自幼旧伤。”
“起来吧,不必多礼。只可惜了一张好相貌……”将军在谓叹着,竟隐隐有真心实意的怜惜。
我心中一震,忍不住抬眼上望。
那个着着暗红轻绡、微有菜色的男人竟然是全然不顾威仪的。
看见我失礼,并不愠怒,反而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我,微微笑着。

在那一瞬间我下了半生最重要的决定:一句话赌上自己的生死荣辱。
就赌这个“变数”;
就赌我看人的眼光;
就赌曹将军是个非常人。
我轻轻咬一下唇,也不低头,郎声答道:
“奴婢身为琴女,以技事主,不以色媚人。奴婢不以为身有可惜之处。”

将军一愣,旋即放声大笑。
我暗暗吁一口气,我知道自己赌赢了。

“好,好……好一个‘以技事主,不以色媚人’。”
——将军的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我。
——郭大人一边抚掌,一边把一大觥酒倒进嘴里。
——这样近,我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荀令君的笑声。

“你叫什么?”将军问。
“奴婢姓柳。先师指琴赐名,名瑶,瑶琴之瑶。”
“瑶姬抚瑶琴,好名字。你既称‘以技事主’,奏一曲来我听。不要应景虚奉之作。可有新歌?”

我心神一动,蓦然想起师父生前最爱的一首乐府来。
她在教我的时候说:“此曲若不受你,怕是世间再无知之之人了。”
我自己也是爱煞的,非常熟悉。
略一沉吟,十指铮纵,歌道: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夕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我能觉察到落在身上的凝视。
从心底感谢面前这个恢弘大度的主人,
谢谢他给了我一个机会——
让我的身影——只有我,映入那个男人的眼中……

(14)

我的身份地位,在那一夕全然改变。
甚至得到了,申时之后,在偏园内操琴的许可。

我挑中的地方在一眼活泉之畔,几株瘦竹之间。
因为在那里,四周的人听不到琴声,不会注意到我;
而我的目光却可以穿疏疏落落的竹子,看到不远处颇长的一段游廊。
我知道那是外官入见将军的必经之路。
运气好了,能够看到他。

我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只觉得能够这样远远望着他,
就是种幸福。

(15)

在这里,我也常常看见那天酒宴上的郭大人。
说实话,我对他,是颇有些畏惧的。
因为我觉得他有种奇妙的威慑力,总是能穿透我的层层掩饰,直抵人心。

有时候看着他在正式场合一身半旧的玄色便袍,佯醉佯狂。
在端起酒杯时嘴角却突然浮现出苦涩、自嘲、与了然的笑意,
我就会身上发寒。
——那仿佛是在镜中看到了自己。

(16)

那天我如常在竹林中抚琴。
天近黄昏。
“看来今天……是不会来了……”我想。

突听得身畔一阵略带沙哑的笑声:
“东邻之子窥于墙,是窥宋玉之美;瑶姬姑娘窥于竹,却不知在窥些什么?”

回身望去,正见他乱发披散,握一只犀角杯,立在那边盈盈笑着。
细品那语中满是戏谑之意,不由脸上一热。
半声“郭大人”叫过,竟呐呐的接不下话去。

“……先生可想听琴?”许久我才想起询问。
“不拘什么,你随意好了。”
我想了想,移宫换羽,奏了曲《考磐》。
他一听,就笑。

“……今日邸报,冀州战事又急,明公一早就去了尚书台……荀令君……怕是不会来了。”
曲至当中,他突然这样说。
直惊的我手指颤抖,一声轻响,第三弦断了。

“你明白我说吧。”
他的那双眼中满是深邃的怜悯;
仿佛是眼见着心爱的东西,缓缓步向毁灭的不忍与无可奈何。
那目光似乎越过了我,直射向着遥远的未来……

“你看见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宁愿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回答。
饮酒如同鲸吸,苍白的脸上迅速一片潮红……

(17)

奉孝先生,他要我这样唤他。
我们已经非常熟悉。
不再陌生,也就不再害怕了。

我很喜欢先生,只是这种喜欢与对荀君的情感不同。
我喜欢他,因为我们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
和他说话,可以屏弃一切陈规限制,可以百无禁忌。
他是第一个了解我的人,也许也是此生唯一的一个。

(18)

“瑶姬姑娘……”
“先生?”我把手指从琴弦上拿开。
“我后日随明公出征……荀令君会留下来……”
“怎么?”我听出他还有话要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去我府里好么?我就去回明公。去给我作琴友,作……妹子,女儿……你和奕儿差不多大,他也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你是个太聪明的女人了,这里……不适合你。将来只怕会更加不适合。”

我看着他的眼睛,为他眼中的未尽之意而撼动。
我惊讶的发现那双眼里浓浓的醉意和闪烁的锋芒都不见了;
只剩下满眼温情。
恍惚中,甚至让我想起了十三岁那年,雪地上、月光下见过的那双明眸。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动摇。

可惜终究是不同的。
我心里发酸,轻轻叹气,固执的摇了摇头。
努力微笑着反诘:
“那先生您呢?这里不适合我,难道就适合您么?我可以去您那里,那您又可以躲到什么地方去?”

他听了沉默不语。
突然一仰头,喝干觥内的酒,大笑起来。
越笑越是凄切,直笑到脸上滑下两行清泪。

我急唤:“先生?”他却摆摆手叫我离开。
我无奈,走了两三步回头望去:
看见他还在笑着,笑着把空了酒觥重新装满……

(19)

我抱着琴从竹林中走出,隐隐的还听得到奉孝先生的笑声。
我开始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也第一次为未来的何去何从而迷茫。

“像师父那样,弹琴、等待、思念一个人,直到死么?”

“你想要什么?”我问自己。
无法回答……

鸟飞山外山,夕阳美的令人心酸。
远远的忽看见一个白衣人影飘然而来。
峨冠博带,古袖长袍。
他总是那样,温淳似玉的,如切如磋。

眼见着那一抹白影,我的心就狂跳起来了。
“我深爱着这个男人,从十三岁那年就爱上了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我对自己说。
我想永远陪伴着他。
我想留在他身边。

(20)

“荀令君……”我轻声唤。
发出的声音全然不似自己的,干涩与暗哑。
这竟然是我们第一次交谈,我的心中发苦。
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

夕阳穿过廊柱投下班驳的影子。
他正停在阴影与阴影之间。
太亮了。
那张完美的脸有点陌生。

“是你啊。”
他温和的笑着。
一如往昔的温和。
但这绝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我想要的是四年前那样真实的欢喜或哀愁。
——笑容可以伪装;眼神却骗不了人。

“荀先生……还记得我么?”
我从袖子里取出那条素巾,“这个还您。”
“不用了,你留着吧。”他只看着我,没伸手来接。
“你长大了,可是一样爱哭……”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用巾子掩住脸,真的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他把手抚上我的头发,轻轻摩挲着,像个父亲。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呢?将军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使劲的摇头。“荀先生,瑶姬喜欢的人是你啊……”
那只温柔的手突然僵直,颤抖了几下收了回去。

我抬起头。
他眉间深刻的纹路更加清晰了。
目光闪烁,突然别过脸去,躲过我的凝视。

“……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很低,犹如喃呢。
再回过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最擅长的,无懈可击的礼貌。

“……将军很喜欢你的,非常喜欢……你明白么?”
我默然。

“……你也会喜欢他的。他有着……能俘虏所有人的魅力……很快你就会发现……很快……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垂首哭泣,死死的摇头。

“去吧……别哭了……”他说。

我看见一角飘飞的衣袂;
听见一阵环佩叮当。
他走了。
——与我擦身而过……

(21)

……
我一生的爱情,
在开始的那个瞬间,
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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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1:52:00 | 只看该作者
下:

(1)

更漏声声,时辰历历。
丑时了。
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索性披衣下床,出了院门。

我现在住的院子,在将军府的西墙下。
孤零零的。
一面是高墙;三面是都是花园。
据说之前住着个得了疯病的美人。
建安五年,她在新婚之夜莫名其妙的死了。
那天是十五。

从此每到月圆之夜,院子里据说都有女鬼在哭。
再没人敢入住。

去年,奉孝先生随将军远征之后,我就执意搬了来。
我不怕鬼的,有时候甚至还盼着她出现。
那个传说中的奇特女子,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也许她能明了我的孤独。

(2)

初夏的夜晚,风清,月亮很好。
我把琴搬到屋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开始像这样,在半夜弹琴。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不知道将军在写这首诗的时候,
是不是有着像我这样的寂寥心情。
寂寥中,那曲《青青河边草》又从指间流泻而出。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间……

“……下面是‘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对么?这两句分外苍茫。”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十年之前,我在故友蔡先生家中,曾隔帘听过这只曲子。
如今又听见它了……老友已含恨九泉,而自己亦仗剑封侯了……
真真恍若隔世啊……”

将军缓缓走过来,走到我身边。

“听见琴声,突然想起你……我就来了。”

我闭着眼睛,感觉那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右脸。
那里是我一生的伤痕。

“……可惜了一张好相貌啊……”
将军的声音很近。
微带酒意的呼吸声让我头晕目眩。

……我哭了……

(3)

……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适与酸楚折磨的自己昏昏欲睡。

只依稀记得,
他走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
踉踉跄跄的,
像一场逃离——

(4)

将军厌恶我了。
大概是这样吧。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甚至不再召唤我去弹琴。

有时候,夜晚。
远远的能看见文华阁上灯火通明。
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去出席的命令。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我不必逼迫自己去面对。

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其意义。
一天,可以短的像一个时辰;
也可以漫长的像一年。

除了送东西、一言不发的老仆妇,
我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郭先生。

只有他会来看我。

(5)

“昨夜晚宴你怎么没去?我私下问将军,他却顾左右而言它,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我很好。大概是惹将军厌烦了吧……”
我低着头,假装调弦,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奉孝先生太敏锐了,一旦让他看见我的眼,什么都瞒不住了。

“为什么?”
“不知道……”
我知道他一定正在仔细打量着我。
脸上微微发烧。
幸好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将军回许的那天,先去的荀府……和令君闹翻了。”
“什么?怎么会?”我惊讶的忘记了掩饰什么,瞬间抬起头来。

“将军想并天下十四州为九,荀令君坚拒……”
“……将军想扩大自己的冀州?!”
“你的确聪明……不过我怕还不止这样。”
我默然。

“难道他是想……”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籍复立志如此,何况将军?
……现在即使没有,总有一天也一定会这样想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荀令君一定不会同意。”
“当然……将军开始这样想的时候,荀令君就必须死。”

我一惊。
今天的奉孝先生是这样陌生。
从不离手的犀角杯是空的;
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
——即使那是事实。

“将军会……杀他?”
我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或许是荀君自杀。让他看见自己不愿看见的东西,他宁愿死。”

“……觉得害怕么,瑶姬?这就是人心啊!”

(6)

“先生……”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唬的他急急来扶。
我攀着他的衣角,慢慢摇头。

“先生可以阻止是么?即使真会是那样,你也会拼命阻止的,不是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
那里是深深的绝望。

“先生……瑶姬在求你了。不可以么?”

他慢慢的蹲下来,用手指给我擦着泪水。
我才恍然发现,那袭宽大的玄色长衫下面,是怎样一副瘦削的身子。

“……我无能为力……真的……”他说。

“我们可以机谋巧算、攻城掠地;
像你,弹奏有如天籁的音乐;
或者像将军,写足以流传千载的诗篇;
但我们无法改变人心……
在人心面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你明白么?”

“有一天你会明白……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该来的,总会到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旁观……”

“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但我想告诉你……忘了荀令君吧……”
“……好好跟着将军……他也许会对一万个人残忍;可是永远不会伤害你……”
“将军是真的喜欢你……真的……”

先生的嘴唇扫过我的额头。
那样冰凉、冰凉的一个吻。

“……瑶,原谅我吧……”
挥袖而去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他在这样说……

(7)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奉孝先生。

从此时间——又开始静止。

(8)

我很难入睡,但一向睡的很安稳。
往往都是一觉天亮,鲜少中途醒来。

可是今夜却突然醒了。
总觉得这屋里,似乎有人在。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想想也好笑,我竟然害怕起黑暗来。
二十四岁,竟然没了十年前的胆量。

十年?
真的已经过了十年么?

我不愿开灯,摸黑翻身起来。
黑暗和寂静有助于省视自己,
看来今夜是难以入睡了。

十年前,曾经笑过那些工于掩袖惑主的美人们。
一个男人的怀抱,真的那么重要么?
过了这些年才渐渐明白:
她们只是不忍坐待红颜老去,她们只是寂寞罢了。

那么自己呢?
寂寞么?

我苦笑,慢慢踱向门边。
冷不防被黑暗中一双手紧紧饱住。

“是我,别怕。”
他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我几乎窒息。

那个想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

“……将军?!”

“真的想你,所以我就来了……”

(9)

“……不问我为什么?”他说。
他神情有些憔悴,见老了。
“没什么好问的。”我苦笑。

“……你知道这高墙的另外一边,是哪里么?”
我摇头,那不是属于我的世界。

“是荀令君府里的花园……”

我的身子一颤。

“你也许不知道吧……每天夜里,你在这边弹琴,高墙下始终有个男人在听
……你弹到多晚,那个男人就听到多晚……文若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天我……很后悔……我觉得对不起文若啊……”
“我让你住在这里……不再见你……我想等文若开口……”

“荀令君他不会要我的,他拒绝了我,将军您知道为什么么?”
我突然间不想听了。
注视着他的眼睛,咬住嘴唇,一字一句的说:
“他告诉我,那是因为您……”

“你们为什么这样相象呢?”

(10)

“曾经以为,我已经把你忘了……
可是在九死一生之中,在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瞬间……
我突然想到了你……”
“是真的想你……所以我就来了……”

“将军……败了?怎么会……那……奉孝先生呢?”

“奉孝……奉孝两年前就不在了……”

我突然一阵眩晕,心里想哭的快要裂开,却愣愣的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原来生死,是这样轻易的一件东西……

(11)

从此我一直跟在丞相身边。
丞相,是的。他现在已经位极人臣,是大汉的丞相了。

除了战场,他通常都带着我。
我侍奉他的饮食起居,偶尔也侍寝。

——他有很多女人。他喜欢她们。
不知道是否像喜欢我一样。

(12)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你么?”
一次酒醉,丞相说。
我摇头。

“因为你很特别——别的女人也会拒绝赏赐、册封,但是她们还是想要的。
而你不同,你是真的视荣华如无物,这世上,似乎真的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一颗心净的,清水一样……”

“……女人是很懂得适应,很懂得委曲求全的。
只要十天半月,她们就会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男人。
而你不同,你是半点不肯让自己的心受苦的……我说的可对?”

我忍不住微笑:
“丞相又何尝肯让步呢?”

他听了豪爽的大笑。
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只酒尊把玩。
“对,也许我自己也是这样的。”
言毕突然把目光离开杯子,飞快的扫了我一眼,又转瞬离开。
“……‘他’也是如此……
外物不萦于心,自己坚持的东西,却寸土不让,死不低头!
我视他为挚友、知己、手足,可他呢?
他为什么总是逼我恨他!”

丞相的语气突然间拔高,转头对我怒目而视。
我神情不变,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神色渐渐缓和……

“丞相,您醉了。”我轻声说。

(13)

丞相说错了。
人的心,是不可能像一泓清水那样。

我是个女人。
女人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

女人的可悲,在于她们不得不把一生的命运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她们希望梦醒时,自己的手,被人握着;
  ——她们害怕孤独。

女人的可怕,在于她们可以放任自己的心与身体,朝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依旧深爱着荀令君,想到他就会落泪;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在丞相身边,无比安心。

“今天的瑶姬,还是自己么?”
我抚摩着脸上的伤口,长跪在铜镜前苦笑。
快二十年的岁月洗礼,让那片伤淡的几乎看不清了。

“那是你人生的‘变数’……背弃了上天安排的道路,从此一切都要靠自己……”

“这世上有些东西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有旁观……”

师父,奉孝先生,瑶姬会替你们看着。
——亲眼看到结局。

(14)

建安十七年十月十七,望日。
我随着丞相在濡须。
那天他回来的很早,我如常奉上晚膳。

“荀令君没了……”他突然说。
声音很低,看着我。
我的双手颤抖了一下,险些捧不住青瓷酒尊。

奇怪的,那一刻竟然不觉得悲伤,只是心里被掏空了似的。
只是忍不住抬头向上望
——别馆的屋顶遮住了天空;
  我看不见上苍的眼……

“……你恨我么?”他问。
我摇摇头。

“我不恨任何人的……”
只是突然想感谢奉孝先生。
是他,给了我七年的时间去准备,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他教给我命运的绝望;正如师父教了我命运的希望一样。
有些事情你一定要争取;有些事情你必须顺从。
你必须目睹着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然后努力活下去。
——这就是人生。

……

“丞相还记得十年前,文华阁上那场欢宴么?
……上首是您,左边是郭先生,右边是荀令君……”

“……记得。”

“那天,您没有天下,您有的只是两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而如今,您有了天下,他们都不在了……
这里空荡荡的,您寂寞么?”

“……瑶姬。”
“丞相。”
“把酒斟满,再弹一次吧……我要敬,奉孝和文若一杯……”

我从匣中抱出琴来,匣底有一方微微泛黄的雪白丝巾。
我把巾子取出来,拢在袖子里。

直到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疼痛才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15)

丞相老了。
我也在老去。

他成了魏公,魏王;
我依旧是他的侍婢、琴姬,依旧是他的女人之一。
我还是唤他“丞相”。
人老了,很多东西,就无法改变了。

“你还是念着荀令君么?”
有时候他会这么问。
“是的。”
我总是如此淡漠的回答。

我知道他的失望的,我心痛。
因为这种失望来源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征服。

但不知为何,每次回答的时候我总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或者说,不敢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16)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洛阳。

丞相躺在榻上,抚摩着我的右脸。
“……瑶姬么?”他问。他已经看不见了。

“是我,丞相。”
我跪近了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手,努力遏止着自己的泪水。
再如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再如何“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都不再是夕日的丞相了。
在岁月面前,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赢。

“……我就要去了……到了那边,见到文若和奉孝……要替你带什么话么……”

我泪落如雨,早已无言。
(17)

六天后,丞相薨了。
那时的我,已经在去许昌的路上。

丞相替我安排的归宿。是回到那个住了十二年的旧府邸里去。
在生命的最后,他也许终于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十二岁入府,到今天二十三年了。
师父、荀令君、奉孝先生、他……
我看到了太多的故事,也许也看的太清楚。
我已经累了——
只想守着回忆终此一生;
我已经没有兴致再面对未来。

(18)

在路上,我遇到一个曹氏宗族里的女人。
——不再年轻了,但风韵犹存。

她不知道我是谁。
看到我带着琴,说想听。
我就弹了那曲《青青河边草》: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上复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她听着听着,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这乱世中有多少痴情儿女;
第二天我们一言不发的别离,走向各自的去处。

——人生就是这样:萍水相逢,如云相聚,然后散了,相忘于江湖……

(19)

文华阁——
终于是回来了。

回来了才发现,其实自己的一生,
早已被禁锢在这里了。
只要一闭上眼睛,
我就能看见纤腰楚舞,华灯初上。
歌——是乐府;酒——是肚康。

——后来,左首那个玄袍古袖的狂士走了。
  犀角觥翻倒在席上……

——后来,右首那个温淳如玉的君子也走了。
  几畔是他遗落的一方素巾……

——再后来,那个朱衣豪笑的英雄从主位上站起来,
  寂寞的踱向远方……

(20)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这辈子,我是永远不会睁开眼睛了——

(21)

蛛网尘封之中——
文华旧殿之上——
一个白发宫人,寂寂的弹琴……

(下篇完)


*************

点绛唇

梨花细雨黄昏后,
风掩一树香。
雕梁落燕;
  画檐蛛网;
    满院残芳。

寂寞空庭春欲晚,
何人鬓如霜。
乱红数朵;
  飞过秋千;
    敲碎斜阳。


附:时间表

建安|曹操 |荀彧 |郭嘉 |瑶姬 |备注
2  43  35  28  12  瑶姬入府
3  44  36  29  13  瑶姬初遇荀彧
5  46  38  31  15  琴姑亡故
6  47  39  32  16  文华夜宴
7  48  40  33  17  正月出征
8  49  41  34  18  三月曹操回到许都
12 53  45  38  22  荀彧为三公,郭嘉在易州亡故
14 55  47  *   24  赤壁之战结束,曹操回到许都
17 58  50  *   27  荀彧在寿春亡故
25 66  *   *   35  正月,曹操薨,瑶姬回到许昌

附2:关于并天下十四州为九
  这件事情发生在建安九年九月,其时,曹操从兖州牧,变为冀州牧。
  想变相扩大冀州,被荀彧阻止,遂不成。
  这是如烟查到的曹荀第一次大分歧。

附3:《青青河边草》原名《饮马长城窟行》
   为汉末乐府。属于《瑟调曲》。
   (所以在最初的设定中,瑶姬是弹瑟的。)
   据载为蔡邕所做,今人多不以为然。
   (所以琴姑故事里的人是蔡邕,曹操后来也说过一句话证实,
   不知道有人注意到了没有。本来想在最后安排文姬归汉来点明的,
   可是情节实在太杂,只得作罢。)
   全文为: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夕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上复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是如烟非常喜欢的一首乐府。


PS:也可以放上来的东西。那一天遇到一个MM,她说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篇。
我自己并不是这样,但是很喜欢柳瑶姬,以至于在《雪落无声》中还叫她客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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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4:41:00 | 只看该作者
吕布篇——
三生三世(修改版)


(一)

  第一次遇见那孩子,是在城东的荒坟之间。他瑟缩在突兀的丘堆后面避着风,看起来就快要死了。

  我轻轻投去一瞥,继续漠然的在累冢间穿行——在这样的世上,人命宛如轻烟,风一吹就会散去,了无痕迹;生与死、来与去都回归了它们的本来面目,平静、随意、甚至轻佻。
    在这样犹如戏谑的世界中,救得自己,已是万幸;既然无法有实质上的帮助,那么心理上的怜悯,更加大可不必。贫穷如我,早已炼就了冰冷心肠:早已习惯了漠然应对一切事情:困窘,劳碌,何等艰难的生存以及如此随意的死亡。

    ……待到走到近前,我却倒抽口凉气:他的整条左臂竟然一片血肉模糊。幸好已是晚秋,并州的天气又寒冷异常,血流不畅,否则我经过这里时,看到的恐怕只是具倒毙的死尸。我这样想,不由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呆呆的望。

    他突然抬起头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仿佛我们是三生三世的仇人。那一眼,犀利的犹如某种嗜血的兽;无论如何不该发自一个濒死的孩子。孩子……他还是个孩子……满面尘土,额上淌着脏乎乎的汗水;没有一个孩子有那样的眼睛……
    ——莫名其妙的,我就突然下定了决心。


(二)

    “……你想活下去吗?”我谨慎的在一定距离之外站住,俯下身,轻轻问。
    他的目光游移的落在我身上,仿佛在考量什么。良久,从喉咙里冒出一声咆哮:“滚!”他骂道。但那个字出口后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无力,宛如一声叹息……
   
  我倾尽所有,弄到了少许的食物、旧衣和药,送去那个荒坟。他还缩在那里,身上裹着我留下的粗布外衣,显然无处可去。这孩子,就像是野兽,虽然接受我的给予,却依然紧守着自己的防线。但是受伤的野兽也有身为野兽的骄傲,我懂的。我没说一句话,放下东西转身离去开。
    他会照顾自己,像真正的野兽一样,在各种环境中选择一条对自己最好的路。一种天生的冷酷、精明、以及现实——他会活下去的,我知道。

  半个月之后,我又在那里见到了他。手臂上的伤想来已经大好,这一次,他盘坐在最高的坟冢上,迎着寒风。
    他认出了我,却不说话。没了那份戒备,一张颇好看的脸孔满是掩不住的稚气。我不由的问:“你几岁了?”

  我想他定是没猜到我竟然说这样的话,微微一愣。好久了才回答,“十二”。他的口音很重,象是来自遥远的西北;身材虽然很瘦,却已隐然有胡人的味道。

  “你是怎么受伤的?”
  “……打狼。”
  “没东西吃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三)

  也许是提防的缘故,渐渐熟悉了之后,他还是不太爱说话,总是冷冷的。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不儿”,来自胡地的边缘。他只告诉我自己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否定,那样说着的时候脸上有强烈的抗拒。于是我便没有询问那个故事——毕竟漠然是我的性格。

  有时候他会在深夜中来敲我的门,带着半片野狼肉或者一只狍子,我猜想他平日里都是在追赶猎物的。收获要看天气以及运气,身上的伤痕却时时增添——不久之后我就习惯了包扎伤口,然后彻夜醒着,看着他在唯一的床上睡上一觉。这样的夜里,我总是想,不知道平日里他是在哪里休息呢?在我鄙陋的屋子里,他睡着以后总是咬着手指,蜷成一团。

  我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决意救他,后来又照顾他;但是现在,他是我的亲人。苛刻刁钻的房主、满眼淫意的东家,在不得不面对他们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不儿、我的野孩子;我知道他的防线在一天一天的消失:熟睡的时候,会乖乖的让我盖被子,已经不再惊醒,还会不由自主的往我怀里钻。  

  极少的时候我们也聊天,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总是去追赶逃匿的狼群。他沉默了好久,后来小声说道:“……是一定要追下去的……我觉得如果不这样,很快就会忘记那些绝对不能忘记的东西,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那是什么呢?”我问。他摇摇头,告诉我说这是一个有关家乡的传说。
  

(四)

  不儿十五岁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在那个冬天,黄巾军进了并州。熟悉的天地在一夕之间变了模样,让人摸不着头脑,整个小镇乱哄哄一片。很多人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我听不懂。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天下是谁的天下,只是一个遥远的,可以丢却脑后的概念。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死,我和不儿,只要我们两个平安的活下去就好。

    我在担心不儿。七天前他匆匆出了城后就再没有了消息。早上听说离城三十里的老树坳已经成了战场,尸横遍野。我努力的洗着满盆的织锦衣裳,非常的担心。

  我知道在不儿的天性中,有深邃的一面,我永远也不能理解的、深邃的黑暗。他总是努力防备着,我也总是努力的视而不见;在这样双重的努力中,我们才能勉强维持住彼此的联系。
    在那个冬天,我站在陋巷中仰头看着苍天,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整个人都要被那无垠的灰蓝色吸进去一样。混合着恐惧以及兴奋,以至于恍惚中觉得自己看到了末日——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彻底的、毫不留情的荡平一切,撕裂我和不儿之前脆弱的纽带,把我和他,两具渺小的躯体席卷去完全不同的世界——当那种感觉过去之后,我转过身,就看到了不儿。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发现,不儿已经长大了呢?十五岁的男孩子,已经生的俊朗而且挺拔,身子高壮,好像个大人。他就站在那里,站在阳光下,没有在老树坳黑褐的泥土上慢慢腐朽。我想放下衣服,走过去,掏出一块帕子给他擦擦脸——看他有多么脏呀,满身的泥巴——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移动半步,最终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一直的哭着,直到他走过来环着我的肩膀,轻松的揽住我。“不儿真的是长大了”,我想。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只朴素的铜簪子,笨拙的插在我头上。
    突然间我愣住了,他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东西?我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去,把怀里的东西一一掏了出来——几枚五铢钱,我的旧帕子,还有两锭并不算小的银元宝。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他故意涂在身上的泥土再多,也掩不住重重的血腥味道……  


(五)

  我怎么会一直忽略了呢?忽略这个好象野兽一样的孩子,瘦削身躯中蕴涵的巨大能量。我是知道他的不凡的,他经常赤手空拳在旷野上追逐狼群。我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但是他可以。在这个苍天已经改变了的世界里,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能想象到的一切。
    他是渴望那些东西的,我知道。他甚至已经找到了达到自己渴望的方法——我伸出手,摸摸头上的簪子,我知道上面染着看不到的人血。
    ——他会很快离开我的,很快……

    那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过去了,我照旧每天替人洗衣,他依然日日出去狩猎。街坊邻居们有时候扯些闲话,天马行空的谈论:在老树坳一战中,有个大英雄空手杀死了近百悍匪。我从他们身边漠然的走过,只有我知道真正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只有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厌恶贫苦、劳累、朝不保夕,但是我更惧怕失去平静,惧怕身边的人离我越来越远。但是这一切,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不继续追逐的话,就无法记得自己是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始变的焦躁;我开始喜欢在阴郁的日子里抬头看天,在末日的预感中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到来……


(六)

    春天来了,不儿出门的日子越来越多。有一个夜里他问我,想不想住到城里去,在不会漏风漏雨的大房子,不再为吃穿发愁?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有奇妙的天真,像稚儿在夸耀自己得到的美妙礼物。

    “可是总要付出什么吧……”我说,“总要为了这个,冒更大的危险,杀更多的人……”   
    “……有区别么?”他冷冷的道,“我早就想杀了那些男人,他们瞧不起我,他们总是那样的、那样的盯着你看!”

    我望着他,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已经不需要我了,他不再是孩子——我突然想。
    我甚至已经看到了他的未来,一战接着一战,为了追逐自己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某种东西,直到死。但是他的未来不是我的未来……

    我想像很久以前,他小时一样;轻轻揽着他,抚着他的发,把他的额头抵在我肩膀上,但是他已经变的健硕而高大;他笑着,轻松的挣脱,打开手臂把我紧紧环抱。
    “没有区别……没有……”我在他怀里闭上眼睛,轻轻回答。
     

(七)

    我死在不儿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来临之前。

    那一年他有了冠冕堂皇的名字,开始跟随一位叫丁原的大人。他叫他义父,但是在我面前,他说起这个“义父”之时,嘴上的笑容是讥讽的。他是狡猾而冷酷的野兽,在这样颠倒混沌的世界里,生为野兽,或许可以活的更加容易一些。
    这一年他又有了好几个女人……

    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我轻轻的笑:不儿,你记得么?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那条路把我带到你的身边。那时侯我想,你是我在路上偶然遇到的普通人。可是后来我就知道,自己才是你在长长的路上遇到的一个无名女子。我的路,在你身边终结,而你的路才正要开始。
    你这孩子,永远不会等在别人的路上。即使天下人都停了下来,你也会越过他们,继续向前。

    ——而我……我讨厌这样。


(八)

    我几乎要瞧见你了,不儿——风急火燎的冲进屋内来,眉飞入鬓,目如郎星。
   
    ——我瞧见你像捧着珍珠宝贝一样,把我抱在怀里。我听见你的呼喊,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的血把你的战袍浸的火红一片,仿佛你方才自沙场上归来——我没见过你杀人的样子,没见过你因为暴怒意图毁灭一切的神情……我只见过你的笑,孩子气的、稚嫩的笑容……

    ——你会永远记得我,永远的。就像记得你不堪回首的少年时光。无论你以后站在多么高贵的地位上,拥有多么的美丽的女人,你依然会记得我。在每一个夜晚,梦境最深邃的地方,我们站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你不能逃离。

  终于要结束么?我想,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静。说倒底软弱如我,我的控诉我的不满我的反驳,我的关于平静生活的幻想、破碎的希望,汇集起来,只有一死而已。
    ——我终于不能忍受。

    我在怀中摸出那根簪子,用心打磨过的尾端,尖而且锋利。我抓紧簪柄,甚至依然笑着,用力一戳——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意识消失之前脑中唯一的画面,是在末日来临前的那几个夜晚,我们手握着手并肩躺着,用目光交谈。不儿的眼睛那样的望着我
    ——好象在看着一个,三生三世的情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5 5:03:4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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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4:50:00 | 只看该作者
哎,吕布,你不是英雄,是英雄不该把美人心,辜负了。

这篇东西的改动很大,结局完全变了。变的更残酷更现实但是依然老套(5555哭)
以死结束一切,我讨厌这样,但是这是软弱者对付绝望的方法。

由于这篇有这么大的变动,貂蝉篇和关于篇就一定要跟着改。
吕布啊吕布,这样看来,你死在貂蝉手里,实在不冤枉。
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杀掉你了!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5 5:07:2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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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6:18:00 | 只看该作者
貂蝉篇——
一笑倾城(修改版)


(一)

“……你叫我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抓着我的手,抓的很牢。

起初的时候我本是假意躲闪,可是他抓的那么紧,紧的我几乎要疼出眼泪来。
——终于我生了气。

“……女人,你为什么低着头不看我?” 他问。
他醉了,但是依然是好看的男人。
“我为什么要看你?”我突然抬首望去,对上他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的目光是耀眼的。

——他叫吕布,我是貂蝉。

我是貂禅。
男人的梦想,独一无二的貂禅。
红衣,翠袖,媚眼如丝。
在天空中飞舞着,赤裸的双足永不沾尘……


(二)

这只是个游戏,男人之间,无聊的游戏。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疯子?”那男人问我。
“司徒大人这么认为么?”我淡淡道。
从妆匣中取出柄玳瑁梳,把乌云般的长发扫在额前。
只需迷离着双眼一望,我知道自己便可以颠倒众生。

“你真的疯了!真的……”
“皇帝可以轻言废立,洛阳街上可以动辄杀人,这世道已经疯了,我这一个小小女子又何必清醒?”
“你说的……这是……这是什么话!”我的“义父”从我的床畔一跃而起。
我厌恶的甩开他的手。

“你怎样想的……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么?你也想当董卓,男人都想!”
我抬起右手指着他的心,纤纤的食指上有半寸长葱管般的指甲。
是的,男人都想,都想要财富,权力,绝色美人。
他们的欲望就像孩子,单纯,直接,并且无法掩饰。
聪明的女人在狡黠一笑中就能洞悉一切。

我是个聪明的女人,独一无二的貂禅,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你的心事。
在这个疯狂的世上,不聪明,不美丽,就活不下去。
而我要活的比任何人都快乐。

“……美人计么?” 我轻快的笑,我不在乎语气间锋芒比露的嘲讽,我肆无忌惮。
“……那么今天晚上,他会来。”我的义父忍耐着,咬着牙。


(三)

——吕布,他就是吕布。

我尽情抚逆着他,戳着他的痛角,可他依然笑的畅快淋漓。

“义父”,你不明白,他是本性和我一样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是你永远无法明白的。
貂禅和吕布,吕布与貂禅,该是怎样奇妙的搭配。
我嘴角一弯,笑了。

“你该看我的,因为我是吕布;而你是个好女人。”他说。
“我不是个好女人,我是貂禅。”我回答。
我们突然一起放声大笑;“义父”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我喜欢这个男人笑着的样子。

“没想到你会养出这样的女儿。”他对他说。
“吾欲将此女送与将军为妾,还肯纳否?”他战战兢兢的回答。

我笑的眉眼弯弯,游戏从此开始。


(四)

床上睡着的这个人叫董卓,鼾声如雷。
他睡着的时候仿佛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平凡、臃肿、甚至衰老。

“你不怕我?”入梦之前他曾问。
“貂蝉是个缺心少肺的女子,不懂得害怕。”我回答。

——他是董卓,这一切已经足够。

我起身走到窗下梳头,把长发放下来,几乎可以委地。
最爱不释手的就是这三千青丝.
忽见窗外池中晃过一个人影,身材高大,头戴束发冠。
于是我把头深深的低下去,躲进黑发的阴影中,窃窃的笑。

“是你……貂蝉?”吕布的手埋在我鬓发的深处,声音很沉。
我不确定那是疑问,抑或是叹息。

我总是飞在高处,在男人们迷恋的目光中穿行。一颦一笑,勾心斗角,
象是变换多端但却有迹可寻的双陆或围棋。
男人与女人的追逐,一场游戏——我相信自己只要掌握了规则,就注定无往不利。

只是这个男人让我有一瞬间的茫然,吕布。

他是直接的,直接并且不合情理。
是出乎意料的地方一颗黑色的子,平白打乱了整盘棋局。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也许他是站在比我还要高的地方,俯视着我如同我俯视自己生命中赢过的那些男人。

总感觉……心有点乱……


(五)

“为什么来?”他问我,我不答,只轻轻后退。
看着他缠满发丝的手指,托拽出一幅水青色长卷来。

身后一道珍珠帘内,就睡着董卓。两个男人之间是我。

貂蝉是个冷血而精明的女人,不信苍天;不信鬼神;
只知道黑白分明、恩怨两清;只知道自己心中的“公平”。
花自迷蝶,蝶自恋花——你情我愿、你来我往的游戏里,谁生谁死我都心安理得。
但是遇到旁的事情,我总是太善良了,不愿欠任何人的债:
王允养大了我,所以我甘心替他完成计谋,收起我的翅膀,去做个狐媚的漂亮娃娃。

“因为他是太师啊?”我一笑,笑靥如花,“我有的选择么?”


(六)

“谁在那里?”董卓的声音突然如雷响起,醒了。
我轻快的旋转,舞蹈般,抽却他手中的青丝。
吕布抓去,一场空。

“是温侯将军来问太师安好。”我回身入内,自在的答。

董卓坐起身来,冷冷的望着我,我含笑对上他的目光。
“你还真是无所畏惧啊,貂蝉。”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带着笑意,很低。
忽而拔高,却是对这帘外的:“奉先,以后无事不要来后堂了。”
“……是。”吕布退了出去。

我垂下头,把散乱的头发送送的挽成个堕马髻,拾起根白玉簪,别住。
不急不徐,有条不紊,我知道董卓在看着。

太师,貂蝉不畏惧任何事情,包括死亡。


(七)

“你是个独一无二的女人,貂蝉。”他把头枕在我膝上,闭着眼说。
“我知道。”
“奉先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是配得上你的。”
“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怀里的男人一阵豪笑,“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啊,他是他自己……但我了解他:他想要的东西,不会让给旁人——因为我自己也是如此。
这才叫男人,这就是他最叫我欣赏的地方……”
“所以……貂蝉,”董卓突然睁开眼睛凝视着我,
“最好的女人属于胜利的一方,而你会是我的。”

我突然明白这场美人计注定会成功,只是成功的关键并不是自己。
无论如何风化绝代;也无论如何一笑倾城。
——桃子只是桃子,一个利物,一个借口。
这两个男人流着相似的野性血液,都有着不死不休的争斗气质。
无视身份无视利益无视任何外物,他们早就在渴望着一场最原始的对决。
美人一舞动天地,沉醉英雄百战心。我只是男人的舞台上一个无足轻重的舞姬而已。

我笑了,为自以为是的貂蝉,突然失笑。


(八)

风仪亭,春花烂漫。

好象约定好的一样,带着一点毫不在乎的神情,带着他那杆不可一世的画戟,吕布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比起肥胖老朽的董卓,他无疑是年轻、结实、充满魅力的。
而且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男人会无所顾虑的追逐一个父辈的女人?
所以我不吝惜对他微笑,而且甚至有点喜欢上他了。

我喜欢他对于自己欲望的那种坦率,想要的东西便伸手索取。
不择手段,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就像貂蝉。

吕布是张狂的,张狂的很彻底。他有那个本钱。

“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我冲他眨眼。
他不说话,只望着我,对我笑,一种暖洋洋的笑容。

“走远些,否则我要叫人来。”我嗔怪他。
他坐在栏杆上,把画戟抱在怀里:

“我喜欢你,貂蝉。”吕布说。

我怔住,被他的笑容笼罩着,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九)

那天,吕布喝醉了酒,目光凄迷的望着我,说起他的故乡——

“蝉儿,有一天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我出生的地方,
在天的西北角,是离长安很远很远的,长城外的小镇。
你永远想象不到那里的美景——落日下,草原上,牧人吹着尺八,让人觉得温暖与凄凉……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的……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他这样说。

吕布的故乡在塞外,貂蝉的故乡在哪里?

不记得了,不记得……义父在露水丛生的草堆里捡到了我,给我起名叫貂蝉。
我们玩了十二年慈父和乖女儿的游戏,
然后过了一个晚上,父亲就变成了情人,
于是貂蝉学会了对男人微笑,学会了如何去颠倒众生。

貂蝉没有故乡,没有一个来处和去处。
如果你不美艳如花,就活不下去……
如果你不心思剔透,就活不下去……
而我想幸福的活着,比任何人都活的快乐;
我想让吕布爱我,和我那样相似的男人,该属于貂蝉,
如果得到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一颗张狂的心,也许自己就可以得到幸福。
真的么?如果有人爱我,我就能得到幸福?

……什么才是幸福?


(十)

“从生下来起,我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要去寻找一个东西,也许是什么事物,也许是人。
——如果得到了那样东西,我就会满足……所以我一直追逐着,从草原,到长安……
有很多次我都觉得找到了,可拿在手里看,却发现不是……
貂蝉,我现在觉得,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也许是你……
为了你,我会杀了董卓的……只有你必须是我的……”

吕布笑了,我也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出眼泪。
“你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十一)

貂蝉不该相信任何男人,她只有一直飞、一直飞,
可是我已经累了,厌倦了,
如果我可以停下来……
如果我可以离开……

“吕布,你能让貂蝉幸福么?”

你若能让貂蝉幸福,我就爱你。

“我会的……我会带你去看我的故乡……我会的……”


(十二)

可是你没有让我幸福,吕布!

你没有带貂蝉逃脱这个欲望流转的世界;没有带她去看长城外的草原
——你说了谎。

董卓死了,西凉兵来了,我们无处容身。
在女儿诞生的那个夜晚,你一人一骑出了长安。

于是我四处漂泊,于是我开始等待……
淮南、冀北、整个中原,
看着你得了兖州又失了兖州;
等待你起起落落又浮浮沉沉;
为什么你永远放不下冲天而起的雄心壮志?
为什么你总不肯回过头,看看你的貂蝉?

三年,五年,十年,可是我等到了什么呢?
徐州城龙凤花烛高照,明月夜残花寒影成单。

猛然间想起了重逢之时你说过的话语:
我问你要去哪里,你告诉我“出函谷关,去中原。”

“在那里会有你追逐的东西么?”
“……不知道……但我总是觉得,如果不一直这样追下去的时候,就会很快忘记了自己是
谁……”
“……可是我们还能追多久?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们就老了……”
“我不会老的……只会死。”

貂蝉才终于明白:
你就象个孩子,吕布,
永远在追逐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永远会一再的背叛对我许下的诺言;
只要活着一天,你就永远会有新的欲望和新的爱人……

——而我……我憎恨这样……


(十三)

终于……终于……
终于是到了你生死交关的时候。

“别这样望着我,蝉儿……”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也曾经用你这样眼光望着我……我忘不了……”
“那她呢……”我问,“后来呢?”
你转过头去,抱着我的手臂突然僵直,“她死了……”
我把头倚在你的肩上,我喜欢你宽阔的肩,叫我觉得安全。
“可我不会……”我在心里下定决心。

“……将军若出,陈宫、高顺安能坚守城池?倘有差失,悔无及矣,将军与妾身作主。”

貂蝉笑了——
凄绝一笑,笑得城倾国亦倾,笑断了英雄半世英名——


(十四)

建安三年十二月初七,白门楼。

我看见你颈血挥洒,看着你终于倦了,睡着了……

我轻轻的走出人群——
红衣,翠袖,媚眼如丝,赤裸的双足永不沾尘。

该走了,吕布,野风在吹,你失血的额头一片冰凉——

我们都是纯粹而疯狂的人儿,除了爱与恨,找不到第三种方式生存。
我们是乱世中挣扎着的英雄和美人。

这个世界太小了,吕布——
它容不下你的羽翼,你的飞翔;
它容不下叛逆的貂蝉。
我们早就该懂得满足,早就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布儿,我们走吧,让你的貂蝉带你回家……

你听——
那草原上忧伤的尺八彻夜在响:

天将暮兮云苍苍,汉宫播越兮秋气扬,不如归家兮牧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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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6:20:00 | 只看该作者
好了~吕布挂了~故事结束~~
这也叫一报还一报吧~~~

——BY:公平的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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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6:28:00 | 只看该作者
关羽篇
——冷月如刀


  (1)
                 
                 
  十二月初七,白门楼。我看见父亲的头颅,悬在城头。
  他的眼睛睁着,死不瞑目。
  大娘哭昏在尘土当中。
  我和我那不是正室的母亲,并肩站立;强忍着泪,一滴也没有流。
                 
  十二月初十,母亲被那大耳的奸贼唤去。
  她走的时候留个我一柄父亲用过的匕首。
  然后只说了一句话:月儿,记住,你父亲他是天下第一的英雄。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说,十二月十三,我母亲手刃了那个叫刘安的禽兽,自缢在九宫山上了——刘安,你知道么?一个剐了自己妻子待客的畜生。
                 
  男人之间的肮脏交易。
  于是那大耳贼就用我那命如飘絮的娘亲来回礼。
                 
                 
  (2)
                 
                 
  我不是个没见过鲜血的女子。
  我曾经伏在父亲的背上看着他冲过敌营。
                 
  ——那一夜的冷月如刀。
  ——敌人,象刈草一样倒伏。
  ——方天画戟的霜刃裹着一团红花。
                 
  我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路的尽处是淮南,遥远的异土。
  我在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我那天下无双的父亲,是真的、已经老了……
                 
                 
                 
  (3)
                 
                 
  十二月二十九,小年关。我随着曹操的军队进了许都。
  和大娘一起,被安排住在丞相府邸的西厢,那里的使唤丫头们都在背地里叫我“祸水”。
  ——我母亲被这样叫了一辈子,现在轮到我了。
                 
  建安三年的最后一夜,大娘的床上睡着个陌生的男人。
                 
  这一年我十五岁。
                 
                 
  (4)
                 
                 
  我认识那个大耳的奸贼,父亲曾经让我拜见过他,让我叫他叔叔。
  那一天我亲耳听见父亲的怒吼,看着他身首异处。
  ——我曾经叫过叔叔的人高居在曹贼的身边坦然饮酒。
                 
  我也认识他的两个兄弟。
  黑脸的姓张,红脸的姓关。
  来许都的路上,有一次见到了他们。
                 
  ——大耳贼装作没有看见;红脸的盯着我瞧,满眼都是我无法明白的暗流;只有那姓张的莽汉毫无心机的在笑,还说:“大哥二哥快看,那边的可不是吕布的女儿。”
                 
  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用一辈子去杀死这三个人。
                 
                 
  (5)
                 
                 
  大娘早已搬去那男人的住处。
                 
  她走的时候留给我一句话。
  她说:“你是女人,你必须认命”。
  我告诉她我是个女人。
  但我首先是天下第一英雄的后代。
                 
  她走了,丞相府邸的西厢房,我又独自住了两年。
                 
  我在等待一个机会。
                 
  建安五年秋天,让我等到了。
  府里的总管来报喜,吩咐我准备出嫁,嫁给丞相新得的爱将——关羽。
                 
                 
  (6)
                 
                 
  我笃定这场讽刺的婚姻里有黑色的阴谋。
  也相信自己在男人的游戏中充当颗个白色的棋子。
  但我是真的很开心。
                 
  九月十五,忌刀兵,宜婚娶。
  我坐着一乘小轿出了府门。
                 
  从轿帘的缝隙我能够看到他。
  提着刀。
  冷漠的背影。
  骑着父亲的那匹赤兔儿。
                 
  我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7)
                 
                 
  红色的喜服,红色的脸,他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我小心的摸了下藏在裙内的匕首,父亲的遗物。
                 
  他很精明,桌上的喜酒只微微沾了唇。
  我知道我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了。
                 
  小时侯曾经偷偷问过母亲:“为什么会嫁给阿爹?”
  她听了只是笑,父亲知道了也笑。
  没有人回答我。
                 
  父亲被杀的那个晚上,母亲说:“如果一个男人爱你,在他眼中一定会有你的影子;否则那里就只有欲望。”
                 
  我注视着面前这个的男人,据说是我丈夫的男人——
                 
  他的眼底一片空茫……
                 
                 
  (8)
                 
                 
  躺在他的怀里我问,“为什么要娶我”。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说丞相欠他一个女人。
  我突然绽开了微笑,那种倾国倾城的笑。
  一瞬间想起母亲的发簪,父亲的刀。
                 
  匕首就在床畔的衣服里面。
  天下第一英雄的匕首。
  他快睡着了,而我在等待……
                 
                 
  (9)
                 
                 
  轻轻起身,月光如水。
  身边的男人发出悠长平稳的呼吸声。
  做个好梦吧,我想。
  赤脚下到地面,足底一阵冰凉。
                 
  我把手伸进衣服里面,触到了那把匕首……
                 
  “睡不着么?要不要出去走走?”
  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倦意。
                 
  “记得穿好衣服,今天月亮虽美,可是风也很大……”
                 
                 
  (10)
                 
                 
  今天的月色真的极好,母亲说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夜晚。
  那一夜,父亲独自出了长安。
                 
  庭院里有一潭幽幽的湖水,我披着长发,站在水边。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抬头。
  明月下有他的影子,拿着刀。
                 
  我无语。他也无语。
                 
  “……夫人,回房间去吧……”
  他的声音突然便得很轻很轻。
                 
  “我是铁戟温侯吕奉先的女儿!”
  我蓦的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
                 
  刀光——一闪。
                 
  我突然记起,在徐州的那些个晚上,我总是缠着父亲说话。
  有一次听他说起过,关云长的那把刀,叫作“冷艳锯”——


PS:这个是个人觉得,写的最美的一篇,也是最喜欢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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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6:59:00 | 只看该作者
成双(上)
——给锦瑟


这是锦瑟的故事,我只是完成它,却深刻的感觉到痛苦。
实在恨不下心真的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完成谋杀。
总之,是并不满意的……



(一)

  那时侯小,夜里风吹着园子里的桂树,月光给趁在窗格子上面,黑漆漆似什么魔怪正张牙舞爪的趴着。有时候妹子就这样被吓得哭了,哭个不停。直惊动了娘,她胡乱披件长衣在肩上,搂定我们姐妹抚慰……夜露沁凉,娘赤裸的双臂也是沁凉的……
  ——娘那时侯还很年轻……


(二)

  我起身,他在睡着。很沉,似个稚子。其时窗纸还是暗色的,我却全无睡意。置身于黑暗之中,目光落在比黑暗更加深邃的深处……远处青石路上有水车扎扎碾过……

  我知道我是不该在这里的。我一洗衣,临屋那个粗壮女人就笑我的手。她们笑我的语气,笑我的矜持,笑我的男人;吴王的运粮车翻倒了在沟里,她们蜂拥而上,互相推攘,互相撕打,争着去掏那散落的碎谷……
  临屋那个粗壮女人得胜了回来,发髻散乱,衣衫零落,露出好大一片肌肤,她在那些市井闲汉的哄笑声和污言秽语中昂首阔步。

  “喂,千金大小姐~~”从我门前经过时她好不得意的嗤笑,“侍侯您的丫头婆子哪?”

  那女人是粗俗却善意的,夜里她悄悄把战利品分我一份。我羞于承受这种怜悯,但我只能耻辱的接纳,我连拒绝的立场都没有。

  这是她们的世界,不是我的——我早该知道……

(三)

  “你从哪里来,大小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鬼地方?”趁着窗格子透来的光,我们坐在一处织补,她问。
  “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我一顿,继续纳我的衣边。
  “切~~别说假话,”她把手里的活计向脚边的篮子里一丢,伸出两个手指在我眼前比划,“莲娘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了,怎么会看走眼?”
  我纳完一侧,咬断线绳,转头把线头吐在地上,轻轻答:“你怎样说,那也由得你……”

  她并不着恼,反而探头过来看我,我侧侧身,她挡到亮了。
  “啧啧……”她扯住我手里的衣摆瞧,“真好手工……”突然话锋一转,“你男人呢?”
  我一呆,抬头见她似笑非笑的望着,依旧低下头来:“我相公……出去了……”
  “出去?是出去了~~”她嘻嘻笑了起来,“镇东晃两个时辰,镇西逛半个饷午;赌场里看人赌会儿钱,茶摊儿上蹭杯茶喝……那么弱不经风的人儿,说个‘钱’字都怕脏了嘴的……”

  我“嚯”的一声立起身来,却嗑嗑巴巴半天说不出话,莲娘兀自笑的巍巍颤颤。“你别这样说我相公……”我脸烧得生疼,她却笑得更加大声了。
  “妹子~别恼,他若有本事,你花儿样的人怎么能待在这窑子背后的破房子里、和我这没人要的婊子做伴呢?”
  “你……”我哑口无言,她指着我大笑不绝。笑声却越来越干涩,似喉管里塞满了沙……良久,笑声断了,莲娘轻轻叹口气,转过头去望着窗子外面:“别看作姐姐的这样,我倒觉得自己的命,比你还要强些……”

  我咬咬牙复又坐下,依旧是一针一针的缝着,低着头。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莲娘在说,“别等到有一天,来不及了自己才后悔……”
  “……我不会回去的。”我答。

  ……日光慢慢沉了下去,屋子里是越来越暗,莲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我收拾好东西,出门把屋角的柴草移到灶下,他还没有回来……

  ——那是建安二十一年,江东的一个无名小镇,是春天……

(四)

  记忆里的娘,总是忧愁的,似张单薄的、凄绝的影子,忧愁,但是美极。她有种长长久久的沉默姿势,仿佛神像。她沉默的时候,我是自己,以及妹妹的母亲——我在没有长大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扮演母亲的角色……
  我的妹妹是安静、甚至怯懦的,她比较似娘;而娘则说我像那个久已不在的爹爹。我们是孪生姊妹,仿佛左手和右手——完全相同又截然相反。

  孪生姊妹总有被错认的时候。后来大了些,这种误会甚至成了一种有趣的游戏。这是我们小小的自得,从而乐此不疲。
  所以,当那个可以毫不犹豫拆穿我小把戏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全忘记了避讳,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他瞧。他的发髻有些散乱,人却是好看的。口里唤着“大小姐”,眼神却冰冷冷的,直望向高处的天空……

  ——那个男人敏感而高傲,他是姨爹荐进府里来作乐师的。

(五)

  “……檀儿,身子不舒服?”他问。
  我低头摆弄着灶台,不答他。
  “别这样,”他走过来轻轻环住我,口唇落在我的颈后:“檀儿,我只有你了,别这样……”
  我转过头望向我的男人,他头发油腻,半长不长的须髯蓬乱着,手指间有腐朽的尘埃——我没有望他的眼……我说:“隅,我们过江去吧……去北方,或者西蜀……离开江东,离开认识我们追捕我们的人,你就可以继续弹你的琴……”

  他把头垂下来,面颊贴在我的面颊旁边,他说:“檀儿,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今天不要谈这个,好么?”

  我咬了咬下唇,猛然挣开他,一言不发挎起篮子便向外走。他急急追上来,我冷着脸说我要去街口交活儿,否则我们明天吃什么?靠你么?
  他的脸突然煞白,转身动听的幽幽长叹,不再说话。我低低冷笑,为扎向他心口的那一刀冷笑。我大力甩上房门,把四壁徒然的家,醉生梦死的他甩在身后——夜风一吹,送来前街玉满堂里的丝竹声和笑声。我用块破头巾包好头脸,在黑暗的深巷间快步而行……


(六)

  “大小姐,大小姐,不是这样的!在下说过,抚琴一定要恭谨。您一直笑个不停,如何可以?”那呆子在帘子那面急得什么似的,那嗜琴如命的呆子。
  我兀自咯咯笑着,任奶娘在一旁努力向我打眼色,做出“庄重”、“庄重”的口型。我冲她做个鬼脸,勉强忍住笑。忽然后面一个丫头转进来:“大小姐,夫人唤你去前厅拜见客人。”

  那呆子立刻规规矩矩的起身告辞了,我嘟着嘴颇为不满。无奈何只好收拾好去娘屋里。自从姨爹去世,姨娘常来陪伴娘,她的精神健旺了许多;但好似今天这般大张旗鼓的正式待客,却实在少见。
  我向前厅多瞧了两眼,见娘正和个背对着我坐着的白衣男人说话,只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冷不防姨娘过来一把将我扯向侧厅,妹妹早已在那里等着了。

  姨娘无奈的看着我:“檀儿,多大了,还这么淘气。”
  我吐吐舌头:“上次去瞧奶奶,她还说小姑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可比我淘气多了。”
  姨娘好气又好笑:“不与你说了,反正姨娘也说不过你。姨娘要进去了,你过一会可要记得进来给贵客奉茶。”

  “为什么是我?芸儿哪?”我指指妹妹。
  “没有芸儿的事儿,丫头们传错了。芸儿你回去吧。”姨娘跺跺脚,“这是正事儿,可千万不准再任性了!”
  姨娘说着走了,我瞧瞧芸儿,突然笑了。我把茶盅塞到她手里,趁她愕然间转身溜掉,我还要找那个呆子算帐哪!

(七)

  在玉满堂的后门,一个老妪把三个铜子数给我,一面挥挥手叫我离开,一面急急关门。我趴着门缝喊:“下次有了活计,可记得找我,我就住在……”门板闭合,把我的声音也夹断了。

  我把三个大钱攥在手心里,在黑暗中站了好久。头顶飘来一阵阵酒臭和脂粉香气;有一个尖尖细细的嗓子在半空中吊着,袅袅绕绕挥之不去……
  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折进巷子里,我吓了一跳。他却没有发现我,扶着墙根呕吐了一阵又骂骂咧咧的走开……头上的那个声音,被一阵模糊不清的哄笑淹没了……

  我突然疯一样去敲玉满堂的后门,门打开了,那个老妪见又是我,满脸怒气。“不是告诉你没活给你做吗?快走快走!”说着她又要关门。我奋力把身子挤进门缝里,一把扯掉头巾,把脸暴露在灯光下面——

  我手心中狠命的攥着那三个铜板,用一种公主式的傲气昂着头,说道:“我需要钱花!”

(八)

  “我不要!”我赌气背对着娘坐下,“要嫁,叫芸儿去嫁!我可不要嫁给没见过的人。”
  “怎么说没见过呢?那天奉茶时不是都见了吗?人家家世也好,论样貌才学性子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你二叔千挑万选才为你挑中的。女儿大了总要嫁人,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那天不是我,是芸儿啦!”
  “什么?你又胡闹!你这样子,嫁过去娘怎么放心?”娘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说过我不嫁的,正好叫芸儿嫁好啦,反正她是最乖最听话的。就当她是我嘛,别人又分不出来。”
  “绝对不行!婚姻大事怎能当作儿戏?哪有姐姐不嫁妹妹先嫁的道理?都是你爹爹、你爹爹他去的早,娘太……”娘开始哽咽,双眼泪光盈盈。她掏出帕子拭拭眼角,最终一言不发的离开。

  我颓然坐倒,我知道娘的性子。她绝少坚持什么,但决定的事情绝无更改……
  ——我正难过,帘子外面丫头来报:“大小姐,方师傅来问,今天的琴课还继续么?”

(九)

  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他正熟睡。披散的头发堆在枕畔。这样到了早晨,怎梳的起?我叹气,轻轻帮他收拢来——他没有醒。
  我脱下外袍,从袖中取出一吊钱和小半个银锞子,随意扔在破桌上显眼的地方。我吹熄了灯,蜷身躺在他身边。

  ……黑暗中空无一物,甚至连枕边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我的脑中空空如也,两行冰凉的东西从眼眶中滑过……

(十)

  醒来的时候日已三竿,听见他在屋外走动的声音。我像小贼般用目光偷偷扫过桌角,银锞子还在,那吊钱却不见了。我轻轻起身查看,灶间米桶和水缸都是满的,柴也堆了起来,案台上甚至还有个崭新的茶叶罐子。

  我舀了水梳洗完毕,步出屋子。他在阳光下立着,须髯清理过,头发披散,湿漉漉的正滴着水——他见到我,便笑……

  我也笑,笑着叹气,回屋子找了块干净布巾给他拭干头发,小声的骂:“傻子,不怕得风寒么?”
  他转身搂住我,青天白日的我脸上一烧,微微挣扎。他光洁的面颊凑过来,口里喃喃说着:“檀儿,檀儿……我该待你好的……”

(十一)

  我还记得自己赤脚爬出高墙的那个暗夜——我穿着单衣,什么都没带,在城中大大小小的青石板路上快速的奔跑,几乎无法呼吸——那时侯的自己还是个孩子,目光明亮,嘴角含笑,心里满是希望;我站在城墙下等我的情人,偶尔有更夫经过,我便急急忙忙的把自己缩在浓重的阴影里……
  我听着更声,望着月亮,心里焦急的盘算:“要是他没有看到那封信,可怎么好?”

  直到他突然出现在身后,脱下外袍裹住我,在我耳畔的声音急促而低沉:“大小姐,您怎么真的、真的跑来了?快回去,快回去!”
  我转身搂住他的颈子,笑着向他领口里吹气,我说我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要待我好……


(十二)

  我拿着那半颗银锞子去敲莲娘的门,她来开了,我冷冷的把钱扔到她手里,冷冷的对她说:“以后别叫我‘大小姐’;也别对我相公说三道四。”
  她一呆,看看手心,看看我,突的笑了。那种仿佛什么都明了的令人气恼的笑容。我扭头便走,被她劈手抓住,她说:“别急,妹子,我请你喝酒。”

  酒是好酒,我估摸着买了这坛酒我给她的银子就不剩什么了。可她却笑嘻嘻毫不在乎的痛饮着,一边痛饮一边骂着我听不懂的话。
  一坛酒尽,她歪歪倒倒的扶着门送我,斜着眼突然说:“你们完啦。”
  我抬眼望她,我说我知道……

  我们完啦,我知道——虽然他什么都没有问,而我也什么都没有说……

(十三)

  回家去的时候,见着他正在弹琴。那柄古琴是姨爹的赠物,我们辗转各地,东西几乎变卖一空,只有这琴,是他心爱的,一直留着。
  日渐西沉,他的发早已干了,却依旧披散在肩膀上,没有束起来。我没有走上前去,只坐在阶畔抱膝聆听;我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手指……酒气上涌,晕晕沉沉的,一瞬间恍惚,好似回到了旧日时光……

  我想这样一个男人,也不该属于这样一个地方。他该是着着无暇的白衫,眉宇间盈满傲气,在上好的檀绛的香气中抚琴的——可是我却把他,永远的带出那个世界了……

(十四)

  我夜间外出,清晨而返,都在他绝口不提的默契之中。这种默契无疑消耗了我们绝大部分的精神,从此仿佛变成了某种穴居动物,在夜间的胭脂和白日的灰尘之间逐渐腐朽……从指尖到双唇、从发丝到心口……
  那一年隅很快消瘦,像绵纸一样单薄而苍白;像婴儿一般单纯而善变;他的皮肤上生长出一种霉烂的上好丝绸的味道——我们整日躺在一起,只用手指交缠——不再有欲望……

  在我的脸被酒醉的客人打伤的那一日,隅开始纵酒——纵酒、抚琴、然后埋头痛哭。我则带着某种垂死者的疲惫和无关者的冷然,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我已经觉得累了,就像两个溺水的人,我一直在拼命将他的头颅托出水面——可是岸太遥远,我终于精疲力竭,只有放开他,目睹着他向漆黑未可知的水底、向那些目光冰冷的、鱼儿们的国度滑落,不断滑落……

(十五)

  “……我会死么?”隅双唇惨白,胸口冰凉。
  “……你会去一个,凭着琴弦,就可以优雅的活着的地方……”我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是他的妻,他的情人和仇敌,他的凶手和母亲……
  ——那一年我十七岁……


(十六)

  我那个目光明亮而清澈,云朵般干净的男人,死在那个残酷而炎热的夏天,结束的时候;死于一种精神上,慢性的自尽。我目睹着他的凋零,带着一种凶手的怜悯与哀愁……

  在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也死了。那场腐朽带给他死亡的羽翼,也带给我肉体和灵魂上永远的伤痕——我像一个被蛀空的果子,从此飘飘荡荡……

  “有时候情人就如仇敌,总把不切实际的梦想寄托在对方身上——先被压垮的人就死了——就是这样。”
  莲娘缄默的望着我,我的声音有如雪片。

  我不知道自己赤足离家的那一夜,爱着的是不是死在我怀里的这个男人;我只知道从他离去的这一刻起,自己这一辈子,会永远爱着他了,一天比一天更爱……就像一种祭奠仪式,借着爱情,去怀念我的软弱,我的困顿,我的少女时光……

(十七)

  隅死去的第七天,我负着他的琴,去向莲娘告别。
  她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哪里都是一样
  ——几换青春,倦客红尘
  ——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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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楼主| 发表于 2004-3-5 07:03:00 | 只看该作者
《成双》……真是难写啊……郁闷……
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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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发表于 2004-3-5 15:18:00 | 只看该作者
...........你是不是每天不做别的事就坐在电脑旁?........... 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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