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们初次相见,三年有余,离他们最终别离,还有不到一年。 情节不管如何兜兜转转,故事总得收梢煞尾,这个宋朝故事已经接近尾声。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真相扑逆迷离,线索迟迟疑疑,各式各样传说如黄昏鸟群般掠过汴梁上空,枝上柳绵吹到天涯,东京城的河水不动声色清澈流淌。 到处是交错的轨迹与残影,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也找不出准确答案。 不过我们知道,的确有一些事曾经发生过,并非因为我们找到了能够核实的证据,而是我们找不出足以拒绝的理由。 ※ 订下婚约那天开封府热闹非常,展昭人缘素来好,新立军功回府声望越高,丁府的小姐听说也是才貌俱佳、文武双全,可不是烽火佳人天赐良缘?连圣上和太后都惊动了,专门给了赏赐。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公孙先生揉揉酸痛的肩膀,记了一天拜贴眼晴都要花了,总算清静下来。游目一望没见展昭,心道定是歇息去了,今天够难为他了,还好有白玉堂帮着挡了不少酒,再看白玉堂也不见,那是多半也歇息去了。 冷月在天,枯树疏枝瘦影横斜于地,夜露湿润沉重,白玉堂抱着酒坛遥遥望着汴梁月色,它们与边陲明月到底有什么不同? 一千年前的某个夜晚,东京城的夜空里,柔和清丽月光模糊了大地山川,过往回忆仿佛不过是前尘旧事,梦醒后就得重归大荒。 醒也不是醒,梦也不是梦。 风声微响,展昭纵上屋顶,扫一眼乱堆的酒坛皱眉道,“怎的喝这么多?伤没全好忌复发,不要再喝了。”白玉堂仰起头斜着醉眼笑,“你不也伤全好?你不也喝了那么多酒。这么大喜的日子,不多喝一点怎么成?” 白玉堂的朦胧醉眼慢慢变得清亮,月光下展昭明净双目正清清定定看着他,眼里全是让人看了揪心的疼痛。 他们不再说话。 隐隐轻雷去去休,雷声与风雨声,笑声与撕杀声都在无尽月色中疏淡了,融入了冷冷夜空。展昭安静与他并肩坐下,一起喝干一坛坛烈酒。 他们一起渡过的最后的好时光。 御医们一个个摇头叹气的出了开封府,荒唐荒唐真是荒唐,到底是年青沉不住气,要不就是英雄难过女儿关。 白护卫倒罢了,展护卫出了名的稳重,也会干下这种伤末愈就喝得酩酊大醉还在屋顶露宿一夜的事。 ※ 你若去问展昭,为什么对白玉堂这么好,他会笑笑从容回答,同为侠道中人,自是应当守望相助;你若去问白玉堂,为什么总是记着展昭,他会瞪你一眼不以为然答,那只瘟猫,五爷还没彻底斗败他呢! 再问多了,展昭会温和微笑看着你一言不发,白玉堂冷哼一声拔腿就走。 好吧,我们请公孙先生去问,为什么白玉堂总是惦着你;请白玉堂的四位哥哥去问,为什么展昭对你那么好。 展昭苦笑着答,玉堂一心一意要鼠捉猫,当然会惦着。白玉堂则瞪大了眼叫,那只猫儿对我好?他哪里对我好了?好吧,就算他对我好,可他对包大人对公孙先生对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哪个不好? 并肩战斗同生共死,相顾微笑猫争鼠斗,这些都是象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根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啊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相聚,不知道什么时候别离;不知道什么理由快乐,不知道什么原因悲哀。 不知道已经错过,不知道就要失去。 ※ 一千年前的襄阳,是座令人怀想无限的城池。 人们津津乐道周宣王如何册封仲山甫,襄阳城畔大雪纷飞中如何一场隆中对,南阳卧龙指点江山,天下三分就此拉开帷幕。 这座城池以一种惨烈绝望的姿态铸入史册,在将近三百年后。 公元1273年,襄阳城死守五年,弹尽粮绝援兵不至,守将吕文焕孤立无援,献城归降,中原腹地就此洞开,元兵长驱而入,三年后临安陷落,南宋灭亡,宋朝慢慢走出历史。 我们记得襄阳城,与周宣王与诸葛孔明等等都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这个名字之所以令我们刻骨铭心,只不过因为一千年前这里曾写下故事的结局。一千年后,我们一遍遍展读,无数次模糊了泪眼,可不管有多少不甘心都无法更改。 一千年前就已定局。 ※ 那天晚上的风很大,一声接一声的凄冷。 最后一次检查夜行装备,白玉堂抬起头,冲霄楼顶灯火飘摇,衬着黑黝黝高低起伏的重重飞檐,平白添几分鬼气森然 。 夜来风急反倒适合夜行出没,白玉堂伸手握紧剑柄,心道这可是在公门呆太久了,竟然少了许多昔年闯荡江湖时的豪气。 不知恁的,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不安。 此行自然极是凶险,可若非凶险无比,他也不会独自来此。但能盗得盟书,少了多少血腥撕杀。明亮眼里傲气满溢,他抿抿唇,无声无息拔剑出鞘纵身跃起,义无反顾投入这个杀机四伏的暗夜。 落入铜网阵时他心里一沉,他想他还是失败了,跟着再又一松,他想他终于失败了,那么,他的生命将在这里终结了? 不甘心啊,还有那么多阳光下想做的事,还有那么多微风里想说的话。 明明那么想要活下去,但是却又分外坦然,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安宁,他所做过的,都是想做的事,他所说过的,都是想说的话,可是他还是有些微的不甘心,他是否遗忘了什么? 刺骨疼痛袭遍全身,世界迅速变小变窄,坠入黑暗寒冷深渊前的那个瞬间,他一生从末有过的冷静与清醒,仿佛雪峰湖水般清洌宁静,水湄映一段天蓝。 意识渐渐抽离,他笑,温柔寂廖,猫儿,我想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 展昭于一个秋日午后独自返回汴梁,东京的长街深夜一般萧瑟,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一天一地的寂静。 宣武门、德阳桥、清阳街、义顺药铺,他慢慢打马走过,明德门、小奇忠府、安宁桥、状元酒楼,他安静沉默缓缓走过。 伸出手,什么也没有,握住,仍然什么也没有。 白玉堂葬在千里之外的陷空岛,连他的刀和剑都被带走。 初秋的夜晚,已薄有寒意,开封府屋顶空无一人,展昭枯坐一夜,霜露打湿他的衣衫,一千年前的月光苍白寒冷。 ※ 展昭并没有就此倒下,就象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是树一般的儿郎,挺拔坚韧。他甚至不曾失声痛哭过,他只是从此再不曾真正笑过。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之后还发生过一些其他事,可是我们已无心探寻,再之后,展昭的身影渐渐迷离在宋史中,似有意似无心。 生死恩怨皆成云烟,那个婉约而又豪放的时代越行越远,他们的锦绣身影也渐渐被人们淡忘。 一晃八百年,名叫石玉昆的说书艺人无意中翻出故纸堆中一页泛黄残破纸张,他们的故事重新慢慢流传。 八百年后又过了二百年,他们走过我们的眼前走入我们的梦境,穿越千年向我们明朗微笑,以一种不能拒绝的姿态。 一个千年,再过一个千年,我们将不复存在,可他们的名字仍将被提起,他们的故事仍会被传诵。 这个宋朝故事。 ※ |